虞末,天下鼎镬、百族纷乱,幽武帝姜沂以太阿剑分天地六域,曰苍域、妖域、魔域、冥域、灵域、巫域,率微末之人族居六域之苍,掌天下权柄,人族大兴。
——《人皇纪·武帝传·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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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皇历,景泰十六年,深冬。
中洲上谷郡。
灰蒙蒙的天,夹落飞舞的乱雪。
横来的雪花沾染在眉睫上,不多时便凝成了霜痕。
上谷郡临近北洲,算得上天寒之地。
因而上谷郡的老人常给自家小娃念叨,寒冬腊月莫出门、风中吹雪冻死人。
在这样的冷天,人们大多蜷在两道土砖砌成的屋子里避寒。
当然也有赶路的商客、押货的镖师、仗剑的侠士,在这样的风雪中前行。
可这些人中,似乎并不该有衣衫单薄的小女孩儿。
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素纱裁减的襦裙,头上的两条红绸与发丝缠绕在一起,脚上穿着一双刺有漓花图案的浅红色绣鞋,左手手腕上挂着个用红绳编带的银色铃铛。
她奔跑在上谷郡万里无人的荒丘上,眼泪珠子从她湿润的眼眶飞迸出来,和着轻盈的雪、在风中零落。
她大声的疾呼着“娘亲”二字,只是丘野荒寂,无人理睬于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着、喊着、奔跑着,然后扑通一下,被地上的石头绊倒在雪地上。
小女孩儿挣扎着、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她没有去管手上沾黏的雪泥,继续朝着不知道的方向奔跑,只是哭喊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步子也越来越迟缓,到最后,哐当一声,小女孩儿终究还是昏倒在了白茫茫的雪地上……
过了大概有半刻钟,一个穿着一袭黑色锦绣袍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穿着一身同样样式黑色锦衣的小男孩儿,来到了小女孩儿跟前。
男子站了有小半会儿,眼睛却一直盯着小女孩儿左手手腕上露出的用红绳系挂的银色铃铛。冷峭的霜雪掠过他瘦削又显沧桑的脸颊,却并没有粘扰在他浓郁的眉宇上,好像这偌大天地间,并未存在过这样的一个人。
又过了小片刻,男子蹲了下来,抬起小女孩儿的左手,用手拨弄了铃铛,察觉到铃铛预料之中的没有响声,他长吐一口浊气,然后站了起来,朝旁边儿站着的小男孩儿说道,“翊儿,风雪大了,为父该要送你去幽都了。”
“父亲……为何要去幽都啊?”小男孩儿有些不解,朝父亲问道。
中年男子顿了顿,随即抬眼看向吹来风雪的远山,沉声道,“苍域的风雪,要来了。”
没等小男孩儿再问,中年男子已经抬脚离开,朝南边的方向而去。
“父亲,她……我们不救她么?”小男孩儿指了指倒在雪地上的小女孩儿,有些迟疑地朝他父亲问道。
“放心,会有人来救的。”
男子不再说话,领着小男孩儿朝风雪南去的方向离去。约莫一刻钟后,两人消失在上谷郡的霜风苦雪中。这片丘陵雪地上,也未曾留下二人来过的痕迹。
再之后过了兴许有半个时辰,一个穿着苍青色道袍的老道人也出现在了上谷郡的这处雪丘上,他来到已经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儿身旁,蹲下身子,朝着小女孩儿端详了片刻,然后又把眼光死死盯在她手腕的铃铛上,眼神中闪过惊喜和期待,却也夹杂着迟疑与恐惧。
当目光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笃定,老道人这才两手微颤着脱下道袍,把小女孩儿小心裹抱起来,迈着看似沉缓的脚步,很快便离了上谷郡的这一丘风雪。
……
临近深夜,老道人抱着一直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来到幽都城北稷午门外的洛黛山,这里离上谷郡的丘野约莫八百余里,坐落着大幽皇朝十大学宫之首的稷下学宫。
仰洛黛之秀、蕴陵江之气、占洞天之府、聚苍域之才,稷下学宫英才辈出、名满天下,却是个不设山门的开放之处。
山路绕转,拾阶而上。
老道人有些心绪不宁,他时不时仰头看向半山腰、看向山顶,似乎犹豫这要不要去做些什么,但一直到半山腰的一处庭院,他都只是抱着那个小女孩儿而已。
景兰苑,老道人抬头看了看挂在苑门上方紫竹遮拦下的木匾,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后目光回聚,一脚跨进苑中。
这里是稷下学宫黄院教习裴莘渔的居所。
老道人进苑没有掩着气息,还在屋中夜读的裴莘渔稍一察觉,木钗束发,披了件青色貂绒大氅,便匆匆迎了出来。
“袁老,这么晚过来,是有何事?”裴莘渔瞧见老道人怀中抱着的小女孩,稍有些诧异,朝老道人问道。
裴莘渔虽认得老道人,但两人之间的交集并不多,便是以前在玄音司供职,也只是随着司座拜访老道人时见过两面。
如今老道人深夜来访,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裴丫头,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照顾了。”老道人说完,把抱在怀中还陷于昏迷的小女孩温柔地递给裴莘渔,像是在递送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照顾好了,要像对待亲女儿一样。”
碍于这位出身太清宫、任职皇图阁内阁九司之首钦天司司座的老道人平素里的地位和威望,裴莘渔心中虽存有万般疑虑,但此刻也不敢拒绝,只是轻声说道,“袁老,好歹告诉我个缘由吧。”
“这个小丫头算是和我有缘,在上谷郡的雪地里撞见的,我不忍心见她被冻死,就捡了回来。”还没待裴莘渔接着说话,老道人又说道,“交给你我放心,实在不行,就在你苑儿里做个杂役书童什么的也行,别饿着就好。”
说完,也不等裴莘渔再问,便转身离了景兰苑,“我钦天司还有事,就先回了。”
老道人进稷宫山门时,住在青山苑的稷宫山长文太琨便以有所察觉,可一直到老道人离开,他都未曾出门迎送,便是打个招呼都没有。
只是文太琨温在炭炉上的一壶新丰黄酒,不知觉间已经发烫。
待老道人离开良久,文太琨给自己斟了满杯黄酒,推开门,将目光望向晚来风雪,一时间似有恍然,也顾不得酒热,举杯尽饮。
这一夜,这位有着虚境上阶修为的皇图阁阁老,失眠了。
……
景兰苑中,老道人离开后的裴莘渔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她抱着小女孩儿进了里屋的闺房,把她放到自个儿的床榻上,去了鞋袜衣裳,盖上蚕丝暖被,再用手摸了摸小女孩儿的额头,发现烫得很,忙把手探到她手腕上,一丝柔和的元力注入小女孩儿的脉搏,发现小女孩儿的心脉早已被袁老用元力护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裴莘渔此时已没了读书的心思,她起身过来把炭盆里的竹炭挑了挑,想着这样或许太闷,又忙来到窗前,把着刻有龟锦纹的窗棂,小心推开窗户,让风透进来。
过了一小会儿,裴莘渔又觉着冷风吹进来要把孩子凉着,又忙去关了窗户,坐回到床榻边,继续守着小女孩儿。
作为皇朝四阀之一裴阀当代阀主裴隽的大女儿,裴莘渔的性子其实是比较冷淡的,虽说自小入稷宫就读让她并没有养成世家闺秀的脾性,但平日里其实也没伺候过他人。
冷不丁被塞过来一个四五岁的小不点儿,的确让裴莘渔有些手足无措。
这孩子退肯定是退不回去了,裴莘渔心里想着,颇有些无奈。
谁让那老道人是钦天司的司座呢?还是皇朝七宗之一太清宫宫主的师弟,加上他年龄辈分较高,便是人皇也对他颇为敬重。
她一个稷下学宫小小的教习,即便出身裴阀,又哪里敢违逆这位老人。
再说了,袁老让她帮忙照拂这孩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就是她裴莘渔不打算养了,送回汶溪去,也不至于饿着不是?
只是,这样的天儿,谁忍心把这样年纪的孩子扔雪地里呢?
未免有些太可怜了。
裴莘渔感慨片刻,然后起身去烧了壶水。接着用榆木盆盛来,拿手帕沾着温水,给小女孩儿擦了擦滚烫的脸颊和冰凉的手足,随后又继续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守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眼神略微呆滞的裴莘渔突然起身,像是犹豫许久才定下了决心,她披上青貂大氅,抿了抿嘴唇,吐一口浊气,然后匆匆钻进料峭夜雪中。
待走到又一处挂着百草轩牌子的院子,裴莘渔停下脚步,上前轻扣门扉,朝院子里喊道,“徐师兄可在,莘渔有事相求?”
连唤了两声,就见一穿着褐色棉袍,面容静秀、身形颀长的男子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裴师妹?这么晚过来,有什么急事吗?”
“我……”裴莘渔扭扭捏捏,不知如何开口,又瞥见徐毓升目不转睛一直盯着自己,心中更生几分慌乱,支支吾吾说道,“徐师兄,我屋里有个孩子病了,你能帮忙去看看吗?”
“孩子?”徐毓升虽有诧异,但并未多问,忙回道,“哦,师妹稍等,我去取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