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妈妈。”柳随风说,“不过,涨月例什么的就算了吧,其实我……”
“你不想涨月例?”张妈妈不等他说完,奇怪诶瞥了他一眼,接着露出了感动的表情,“到底还是小柳子贴心,知道妈妈如今困难,你放心!妈妈就是再难,也不会亏待你!”
她一边说,一边拍着胸脯,旋即又慨然道:“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这话当真半点不假!你们这些人……”
她指着周围又接着道:“有哪一个,肯像小柳子这么替妈妈着想?”
“不不不,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柳随风赶紧道,“我不要钱,我只是……”
“你真不要钱?”
“是啊。”
“当真不要?”
“对啊。”
张妈妈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小柳子怎么转性了?难道……
她忽然又露出了羞涩的表情:“我懂了……罢了,妈妈虽然年纪大了点,不过既然你喜欢……今儿晚上就到我房间来吧。”说着,一边拿手帕又是害羞,又是欣喜地打了柳随风一下。
这一下直打得柳随风寒毛倒竖,差点没抽过去。
他虽然自诩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道学先生,可凡事都得有个限度!
张妈妈的年龄,都够当他妈了!
这也算了,她还有胡须!
每次一笑起来,嘴角就会露出一颗獠牙……啊,不对,是可爱的小虎牙。
这也太重口了吧!
而且像张妈妈这豹头环眼,虎背熊腰……
柳随风忍不住瞧了瞧自己,一阵冷汗就下来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张妈妈,不是我嫌弃您老,您看着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哪搁得住您折腾?小命还要不要了?”
“不不不,妈妈您真的误会了,”生怕再被打断的他,赶紧说,“我是说,我有法子帮您解决柳红的问题啊!”
他的话一说完,整个厢房里顿时鸦雀无声,人人如视怪物一般地看着他,空气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引发令人心悸的回音。
直过了好半晌,张妈妈才回过神来:“你……”
“我是说真的。”柳随风道,“依我看,这事也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此事既是由柳红姐的鬼魂引起,那么除去它,知府大人不就缓过来了吗?画舫不就没事了吗?”
“话虽如此,”张妈妈道,“可谁有本事捉鬼?柳红闹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前后请了多少和尚、道士,水陆道场打了多少次?这些你不是不知道,可是……”
“总之我有办法,”柳随风打断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若我侥幸治住了柳红姐的鬼魂,张妈妈你得把卖身契还我。”
张妈妈听完便没了声音……
柳随风会提出这个条件,说实话倒在她的意料之中——他上次就想跑路了。
可是她从小捡回来的孤儿,做为小厮留在身边使唤的,虽然这阵子变得有点奇怪,但做事还是很上道的,就这么把人放走,她还真有点舍不得。
可若是不答应他的条件,万一知府大人出事了,那锦香舫只怕真要关门大吉,就算他侥幸好了,想到是在锦香舫撞的鬼,恐怕锦香舫也没好果子吃——可这里是她一生的心血。
一时间,两种念头在张妈妈的心里不断冲突着……
她权衡了半晌,然后站了起来:“成!就这么说定了!”
※※※
柳随风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周涵正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呆滞,好像正在看着一只怪物。
“怎么了?我脸上有字?”柳随风问。
“不不不,”周涵梦呓般地呢喃道,“我只是被你电光火石般的勾搭神技吓到了而已。”
柳随风不明所以地怔愣了片刻,跟着他就发现房间的矮桌前正面无表情地坐着——伊藤晴香,并且显然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你回来了?”伊藤晴香平静地问道。
柳随风皱了皱眉头,刚刚在张妈妈的厢房里,他就没看到伊藤晴香的身影,想不到她居然会在这里。
他想了想,也不知对方来找自己究竟有何事,正打算上前询问,身边又传来了周涵傻眼般的声音:“连,连伊藤姑娘都被你勾搭上手了,我可以称你为师父吗?”
柳随风倒是可以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伊藤晴香虽然来锦香舫的时间不长,也还没有艳名远播,但她无双的美貌和娉婷的气质,已经征服阖舫的小厮、杂役,甚至护院。
只不过和华丽得身姿不相称的是,她那种待人接物的态度……
无论对谁,伊藤晴香从来都是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忍不住倒退一步的气息。
柳随风倒是很能理解其中的原因——这个女孩其实一点都不高冷,她只不过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而已;然而看在大家的眼里,伊藤晴香却成了名副其实的“高岭之花”。
不过男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趋之若鹜,因此反而造就她的人气,迅速成为了大家的梦中情人。
可她今天居然特地跑来小厮的房间等人,而且一来就指名道姓地要找柳随风,并且一等就是大半天……这怎么看都像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节奏啊!
也难怪周涵会傻眼了。
但柳随风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
“不是啦。”他说,“我和伊藤姑娘真的没什么,是她自己跑来的。”
周涵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伊藤晴香已经站了起来。
“一起走走吧。”她走到柳随风的跟前,直视着他眼睛,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赏给旁边的周涵,仿佛在那里呆掉的那个人只是一尊石像。
并且她的语气,也平淡得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惊人。
“……我可以称你为神吗?”
“石像”开始扑籁籁往下掉灰。
※※※
秦淮岸边,柳随风陪着伊藤晴香,沿着街道默默地走着……
回首轻望,但见河面上月光如水,画舫如梭,柳条儿随风飘荡,夹杂中丝丝萧条,倒映在淡绿的河水里,秦淮河如身着盛装的江南少妇,展示着她独特的韵味。
如今已到亥时,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分,两岸游人如蚁,骚客如潮,二人慢慢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时谁也不说话。
柳随风陪在伊藤晴香的身边,感受着少女与自己只有一公分的距离,轻易地闻到她头发里的香气和身上郁金香似的味道,间或还能感觉到对方的衣角裙边蹭过自己的手背,心里琢磨着她的来意。
这丫头,该不会是怕赌约输了,特地跑来讲和的吧?
那天伊藤晴香的态度他看得分明——对于自己的一番话,她虽然持着怀疑和否定,但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这几天她虽然一直没怎么理自己,但毕竟都在一条船上,还是会经常见到,而每次两人碰面,柳随风都能感觉到,对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所以……
“她在害怕失败?”柳随风暗自有些得意。
这一回自己已有八成把握,非得让这小妮子知道山外有山,绝不会堕了中原人的面子。
“你真的要去?”
过了不知多久,伊藤晴香率先打破沉默。
“肯定啊。”柳随风道,“不是已经约好了吗?这个鬼交给我来处理就是。”
“这不是闹着玩的。”伊藤晴香微微蹙起好看的黛眉,“搞不好会死人的,你又不会任何术法,可要想清楚了。”
柳随风呆了呆。
原来这家伙不是来讲和的?
“居然还担心我……老子才不要你担心!”他暗暗冷笑,“我会……赢给你看!”
“我不是说了嘛,真爱无敌。”柳随风倒是自信十足,“所以放心吧。”
伊藤晴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应声。
她自小在八幡神宫学习术法,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说到狩鬼驱魔,她自问还算有点见识。
可她却从未听说过还有用“爱”感化怨灵的方法……
那天晚上,听柳随风说的头头是道,她心里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妥,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却也说不上来。这几天她一直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件事,却依然无法理解。
可柳随风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不要我帮忙?”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确认一下。
毕竟像柳随风这样阴月阴日命格的人实在难得,而她又是八幡神宫最后的传人,神宫的传承问题一直像座大山一般压在她的肩头,虽然柳随风暂时不愿拜师,甚至还口出狂言,但他终究只是普通人一个,伊藤晴香才不相信他有什么办法对付厉鬼。
“无非只是找不到台阶下,只好不断地打肿脸充胖子罢了。”她默默地想道。
不过这样命格的人终究难找,所以她仍然不希望柳随风出什么事。因此她才特地过来找他,希望他不要拿自己的生命赌气。
可柳随风却依然坚定地摇摇头:“不需要。”
伊藤晴香深深地吸了口气:“你确定……不需要帮忙?”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向淡定从容的语气甚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
她希望柳随风能仔细考虑清楚。
人活着,终归还有希望,死了就彻底没戏了……
然后,仿佛感应到了少女的心情,柳随风这一回沉默了。他低着头,似乎在不断发展思考着,纠结着。
青石板砖的路面在脚下延伸,秦淮两岸点缀着的河埠廊坊、临河水阁传来朦朦胧胧的灯火,二人沿着洒满月光的巷陌继续前行,渐渐地把接踵摩肩的行人,和一路喧哗甩在了远方。
这里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没有追逐嬉戏的孩童,除了间或响起的鸟鸣,再也听不到一点的杂音,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从这一段巷道,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花街,就感觉恍如隔世。
最后……
“倒是有一件事,”柳随风重新抬起了头,“希望你能帮我。”
伊藤晴香稍稍松了口气:“什么事,你说吧。”
“我希望你这两天能把云锦阁让给我。”柳随风道,“你是阴阳师,狩鬼者,你住在那里柳红姐的鬼魂都不敢出来了,我还怎么驱魔,你说对不对?”
伊藤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