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如此？”
穆水芸双眸里透出了不可置信，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压不住声音了——假若此时不是在穆府，又不是在深夜的话。
她难以想象在外流传的话语竟会离谱至此。
“他们还说，”然而罗歆却没有半分停顿，她目光幽幽，一字一句如虫子一般钻入穆水芸的耳朵，“‘昨日夜里穆家大弟子江英奕弃穆家而出逃！如此便可见穆家门下果然无一善类，就连其大弟子江英奕都不顾穆家的养育之恩，连夜逃离远山镇，只怕火烧自身，当真是无情无义到极点。有其子弟便必有其师，恐怕那穆家主也是是这番薄情寡义的模样！’更有甚者，还称江英奕是窥见了穆家的品行，故才不愿和穆家同流合污，远离远山镇，以此来和与穆家脱离关系。”
“哪有这般道理！我分明让爹爹放出了消息，远山镇内百姓应该都知道江师兄是携带尺牍，揭发那狗官的所作所为去了。这才短短一天时间，是何人在远山镇里散播谣言！”穆水芸咬牙切齿，声音沉重如铁锤，不可谓不愤怒。
无怪乎穆水芸会恼怒至此，她白日里因害怕计划出现疏漏，还特意派人去探探远山镇内百姓的口风。当时还完全不是这番模样，皆称袁家仗着势力广大胡作非为，官府贪污而又腐败，且与袁家是一般模样，处处护着袁家……如此一般，都是些对穆家有利的言论，可如今……居然有这么多人开始指责穆家！
任一个知情人听此都不会不怒，更何况身为穆家大小姐的穆水芸？
“水芸姐姐你先别恼，其实那些百姓会如此流传也不算怪。否则我自不会说有旁的官员来此调察，也查不出半点结果。”
穆水芸面色难看，不过她理智尚在，语气已经收敛些许，不敢冲撞了罗歆。她沉思着抿嘴，心中仍有不解，但因没有了底气，只得断断续续地道：“……歆儿妹妹何出此言？即便……即便有诸多百姓看不清事情原委，但，但总归有几个人知情的吧？那样……那样同样能查出袁家人和远山镇官府的所作所为……”
“不然。”
罗歆摇头，即便她已经有意放缓了语气，但那股如潮浪一般汹涌的气势还是压得穆水芸感到胸口沉闷，乖乖地垂下了头。
“我说旁的官员查不到证据的缘由有二，”罗歆已没有心思再去顾穆水芸的感受，默默竖起两根手指，“其一，袁家在远山镇扎根许久，名声也不错，只需要派人散布消息，诸多不明事情缘由的百姓就极易听信。再加上有官府的推波助澜……只怕如今的远山镇内，都是对穆家不利的言论。
“其二，不知有一句话水芸姐姐是否听过，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有不知多少大侠都倒在了‘利’这么一个字上，又更何况那些平民百姓？袁家与官府的财富不可想象，那些不听信‘谣言’的平民百姓受到他们蛊惑，想来不信也得信。毕竟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只需要他们闭口不言即可，这与天上掉银子并无区别，没有几个人能够拒绝。”
一番话如同山岳一般压在穆水芸的心头，压得她呼吸略微停滞；压得她开不了口；甚至压得她，连愤怒之意都难以提起来。
她眼眸模糊，似乎有些看不清这个世界了。
罗歆从小跟随在罗擎苍、以及她父皇的身边，父皇王兄处理事物时她都看在眼里，而她本就天生聪慧，在如此耳目渲染之下，自然是对黎民百姓之秉性看得清晰——她清晰地记得，父皇在一次办理北国财务时，曾幽幽地叹出了五个字：“天下皆愚民！”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民心所向，大多正是利之所向。天下是如此道理，远山镇亦是如此道理。
这同时也是罗歆笃定外来官员决然查不到证据的原因。
不过穆水芸却是与罗歆不同。尽管她在年龄上大于罗歆几年，可在心性上，却是远远比不得罗歆了。
她自幼在穆府里长大，穆府虽不小，但自然是无法和偌大的北国作比较，经历的“大事”也是少之又少。而由于穆府弟子众多，即便是有大事发生，也是她看不到的……别说看了，她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如此一来，终日研习琴棋书画、不愁吃穿的穆水芸，又怎么可能如罗歆那般懂得“利”之一字？
即便罗歆说得如此清晰，她也仍然是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只觉得眼里尽是一片迷蒙，遮住了她的眼，什么也看不真切。
这时候，罗歆正垂眼静看。如此模样的穆水芸看得她都有些心有不忍，可她又不能不说……且这般事情穆水芸总会要接触到的。
她心中一边念，一边叹。
就连罗歆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对于穆水芸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
“‘利’，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忽然见得穆水芸抬眉，直惊得罗歆下意识地一缩。
“总会几个人不愿意的罢？”然而还不等罗歆回答，穆水芸复又一问，目光如刀子一般，割在了罗歆身上。
罗歆第一次看见这个怯弱的姑娘，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从来不曾想到穆水芸居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她无法想象穆水芸心底的想法发生了什么程度的变化。
繁杂的思绪如同一道水泉似的从她心底直涌上来。她感受着穆水芸的目光，心头隐隐感到疼痛。她很少会有这种感觉，而就连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一句话了，良久过去，也只能怔怔望着对方。
“即便是如此，”最终，罗歆咬着牙，还是摇了摇头。却是已然垂下了头，不敢再去看穆水芸的眼睛，“也是无用的。哪怕有那么几个人不愿接受袁家人钱财……也没有任何意义。更多的人会维护袁家，而一无证据，二来只有几个人揭发……那外来官员，又怎可能因区区几个人而去定那远山镇官员的罪？”
一旁的穆水芸默默听着，双目无神。
恍若坠下了无底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