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而湿润。
常无心双目圆睁。前一个瞬间还尚且能说能谈能动的师弟，随着一道红光乍现，此刻脑袋却已经化作了一片向上升腾的血雾，甚至连碎片的不曾残留。许是闪电般迅疾，哪怕失去了头颅，尹德富的身体也依旧直挺挺地立着，一时稳稳当当，丝毫没有要摔倒的迹象。
像是……
不曾反应过来。
直到一旁的常无心失力瘫倒的时候，那尹德富的身体才因为受到震动，一个抖颤摇晃，终于朝前倾倒，轰一声落在地上，扬起灰尘。
轻剑随之，哐当叮铃。
同时那裹着红光的长物疾来，一个瞬间再度回到那身着宽厚衣裳的人手中。
那人始终低垂眼眸，一举一动轻若鸿毛。
常无心望之，满眼绝望。
这时候那一层层的血雾恰开始扩散消失，部分落洒地面，部分沾染尹德富的身躯，部分伴着风儿越滚越远。仿佛一片被人扯碎的红纱，随意扔弃。
快，
太快了。
快到没有哪怕半点反应时间。
纵然金镖门弟子常无心的武功非凡，冠绝世人；纵然他手底下的人命数不胜数，杀人手段更是难以一一道明，此刻却不能不为面前的一幕而惧怕、而发抖、而心生梦魇！
那绝对是恶魔！
常无心的心里再嘶喊，想要让这不切实际的梦境快些结束，快些破碎，快些……回到原本的世界！
然而事往往不遂人愿。
天道无常，缥缈难以摸索。
那是恶魔，亦是现实。
因为在常无心此时的眼里，那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已是缓步走近，越来越近……高的人手提长物，长物上有红色点缀，却并非血迹。那原来是一杆枪，杀人后可以不沾染血迹的枪。
仅仅一个恍惚的时间。
甚至只是一个眨眼，那二人已闪身寻至，均都俯视而来。常无心牙齿打摆，恨不得鼓起全身的力量掉头就跑，跑进不远处，跑进那可以庇护他的金镖门中。奈何所有都终归只是幻想，他动弹不得，是因恐惧，更是因无力。
平生第一次，常无心有了连金镖门，都不能护他周全的想法。
“你说的逐仙药，指的是那些一旦食用，将会成瘾，将会久食，然久食必会摧人心智的无益药草么？”
斗篷一颤，开口的是罗歆。
罗歆的声音头一回低沉至此。
那是愤怒与冰冷交杂。
“我、我……”
常无心从未念想到斗篷的主人竟是个女子，心神大愣，当即就想要出言辩解。可是不知怎的，许是一种莫名的悸动，他，缓缓点头。
风卷来热意，常无心的五脏却反倒更凉。
“可以了么？”李清轻声问。
罗歆咬着唇，用力地点头。
紧跟一举落下，宽厚袍子的少年缓缓迈动步伐，一下一下沉重仿佛深陷地底。他只是静静地走，直至那小脑袋的一边，顿下身子。李清低眼看着灵灵还未阖上的双眸，只觉得那死死睁着的眸子里的东西其实很深很深。
“灵灵……”
身边响起的是罗歆少女带有哭腔的声音。
李清闭眼一息，然后插枪在地，矮下身，伸手欲要去抚上女孩儿的眼。不料他手落到血污上，打算合上那对眼睛时，却发觉那双眼格外沉重，轻而易举竟是不能挪动丝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闭眼，沉默了很久很久。
时至风声微起，
他才终于睁开眼，稍用气力帮女孩儿拉上眼帘，让她不至于再看这世间的污尘。许多东西活着的时候看了就够了，死了再看，难免受苦。
“阿清，阿清，阿清……她，她真的是灵灵么？”罗歆抹抹脸上的泪渍，分明心中已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李清没有说话。
望见不远处随手散落的布匹，李清微微皱眉，只觉肮脏。他索性放弃那个念想，转而一把从袖子上扯下一大块长布，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女孩儿的头首，一点点裹进长布里，显得有几分熟稔。
罗歆的泪沾满了手。
远处，始终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的常无心不知所云，许久无法理解对方的做法。他猛地惊醒，旋即发狠咬牙，扯下背上的篓子，布匹霎时飞乱，有炭洒落一地。旋即不要命似的迈开双腿，直奔远处的金镖门。常无心跑得很快，跑得没有任何掩盖。
动静极大。
或许有失去的理智的缘由，但更多的，是因为他知道，动作再怎么小心，都不可能瞒过那持枪的恶魔。不如跑得快些，更快些！
李清只是督了一眼，眼神无波。
少年拥着裹起的布包起身，以来时的速度归回远处，轻轻扶正篓子。一旁的罗歆不断抽泣，同时蹲下帮手，浑不顾忌脏或是不脏，把周遭洒地的炭都重新装进了篓子。
“这是她的炭，就都放在一起吧。”李清轻声说。
“好……”
“嗯。”
李清无声地点点头，旋即将裹好的布包放在那一堆黑炭中。他手脚极轻，使得炭虽脆弱，却也不震动，稳稳当当仿佛天然。直到做完这一切，李清才扯起篓子的两边带子，缓步走向一旁的茂林。
空气微凉，艳阳恍若无物。
罗歆小步跟上，藏在斗篷下的古剑幽翠已然几近握不稳。她死死地咬着唇，才能勉强保持力气。
走近绿林，李清与罗歆踏入，并不深进，而是把篓子放在草丛间。一举落罢，二人这才站直身子，凝视着篓子，凝视着篓子里的布包，又或许……
是在凝视记忆中的小女孩儿。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若是、若是我没有交金元宝给灵灵的话，那金镖门的弟子也不会盯上灵灵，灵灵也不会丢掉性命……都是、都是……”罗歆再也绷不住情绪，哭声愈来愈大，最后全然透出斗篷，甚至连同斗篷都开始摇晃抖颤。
灵灵的面貌，在罗歆的脑海里格外清晰。她想起了初次见到灵灵，想起了灵灵的可爱举动，又想起了灵灵那一对倔强到临死都不肯合上的眼。
“走吧。”
没有说多余的话，
李清拍拍少女的肩，冷眸走出密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