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的时间都过去了。
王威看着品文上仰的一张脸,脸上的眼睛睁开着,她也在看着他。
他们还没有来的及羞愧,因为肉体总是比心灵诚实。
品文的手放在腰的两边,很快的,又觉得好生别扭,想收起手来放好。
只是,怎么也藏不好,索性翻转过身子,把两只手藏在身子下面。
他大口小口的气,喘个不住。
她也一样,有着无数种不安。
品文的眼睛醒了过来,很快又闭上,不敢看他,两个人都忍受不住在包围他们之间、之上无比亲密的空气。
一切都安静下来。
他们的耳目是那么的灵敏,听得见窗外微微的风声,中午二三点钟的阳光,针一样的扎在两具光溜溜的躯体上。
好一会儿,他伸出了手,她也伸出了手,从帐顶上看下来,他们互相抚摩的姿势是何等的奇异,象云和水终不能在天的尽头重逢。
王威想,每个人其实本没有什么不同,知道虚无才是最后的归宿,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还用着眼前有尽的欢乐,去蒙蔽。
他苦笑了一下,想问品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可是又明知道,问这话,品文比他更有资格和权利。
他又想问,怎么会这样。
可是,就像一个人喝了酒,很多酒,还在冰面上走,只顾着走,到底答不出。
他继续想,王威,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胡思乱想中,他坐了起来,再次把品文的两条大腿攀扶到自己的肩膀上,他惦记之前的快乐,他想再次陷入快乐。
他看着品文牙齿咬着下唇,看见品文眼中的默许和鼓励。
楼下“吱扭的一声响,大厅的门被推开。
王威看着品文,品文看着王威,两人眼睛里都睁出了大大的惊恐。
来人的脚步细碎,一步步的走动,这声音,两个人是再熟悉不过了。
品珍。
他们的呼吸都屏住了,毛孔收缩,所有的血液倒涌进心口。
楼下的品珍于此一无所知,也就无从怜悯楼上这对男女。
品珍在楼下转了一圈,喊了几声,小文。
品文自言自语的说着,奇怪了,难道出去了,不对啊,出去了,门也不关。
也许品珍并没有说这些话,全是他们自己的脑子生长出的想象。
他们想让自己惭愧,想让自己意识到身处的险境。
他们一面想着侥幸躲过这一劫,躲过了,日后大可以欺哄自己,今天的事情也许从来没有发生过,便发生也必慢慢的模糊了痕迹。
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内心又迫切的想领受彼此应得的刑罚。
一个人对自己最亲近的人犯下了罪——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如果没有领受适当的责罚,是再不配走在日光昭昭的路上。
品珍上楼了,楼梯的木板“通通地响着。
这声音既不如他们想象得慢,又比他们想象得快。
品珍上了七八块楼板,又顿住脚步,转身回到了楼下。
他们听在耳朵里,却不敢相信,反而想象着品珍的脚步越来越近。
天哪,这世间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人么?
他看着她眼睛,她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彼此确认,确认之后又猜疑。
他们以为信任对方了,竟以为真的一体了,却又开始觉得彼此靠的太近,认为既然自己都靠不住,对方自更靠不住。
品珍坐在楼下大厅,开了电视,有一会儿,他们甚至听见品珍急躁捏着遥控器的声音,电视快速的转台。
楼上的一对男女则忧喜参半,庆幸着自己的头还没有资格享受遥控器的待遇。
还好,最后,品珍关掉了电视,反掩上了门,出去了。
王威和品文互相看着对方,全身发麻发木,他们居然还保持着这样一上一下的古怪姿势,想笑,又笑不出。
王威再也支持不住,鼻尖的汗滴下来了,他整个人就重重软倒在了品文的身上。
品文怪叫了一声,一拳头捶在了他的胸口。
这时候,两人共过了患难,有了情谊,信了对方的情义可感,惊奇了人心竟经的起如此重重叠叠的转折,心里真真假假的涌起了一股柔情。
这时候,他们对所做的事,又不后悔了,又以为彼此方才的所行所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先忍不住唤了他的名字,他也回应了,两个人的脸上就有了光辉。
再没有一点欲情了。
他的手轻轻的抚摩着她长长的头发,想着,他和她,一丝不挂的躺在床上,这时候真是两个婴儿了。
滴滴滴的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王威看了看手机,上面显示是品珍的来电。
你在那儿?不是说要来吗?
王威生涩地从胸口掏出谎话,说,还有点事情。马上就到了,你呢?
王威看着品文,品文看着窗外。
忙得差不多了,好多亲戚都来的,远的近的,得摆三十几桌子。你呢,什么时候到?
半小时,恩,一个小时之后吧。
王威看见品文眼睛闭上了,睫毛一跳一跳,很动人。
突然电话里头“砰的一声,品珍好一阵子没说话。王威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在街上走,头上的楼房有人吵架,把一个脸盆扔了下来。脸盆在我眼前晃圈圈呢。
没砸到就好。
好了,不说了,挂了。现在是三点半,你记得五点之前到,不然就失礼了。
宫前村不大,有四五百户人家,却很有从江西、浙江来打工的外来人口,在这里的海船上帮工。
五姑娘的旧厝要穿过码头市场,王威和品文沿着海边踏沙过来。
今天是墟日,渔港码头市场上人头簇动,什么味道都有,混着海风,一大片地散着鱼腥味。
王威在县城的时候,平常就很少上菜市场,现在口鼻触闻了各色海鲜的腥味,中心欲呕,低头装着打鼻涕,用手拢在鼻子下面。
一出了门,品文和王威两个人自觉保持了距离,一前一后,仿佛他们十年前并不认识,今天也只是路人。
王威在这个村子里也认识得几个人,多是男的,偶有女的,也是上了年纪。别人和他点头,他也和别人点头。
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走的如此别扭。
终于拐到了一处无人的所在,王威一回头,却没看到品文,他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去,见品文坐在一大块久已废弃的石磨盘上不动了。
他走上前,想开口,又闭嘴,老实在这磨盘上坐了下来。
品文向他道了声歉,说,从楼上摔下来,伤着了,走着疼。
哪里疼?
坐坐就好了。品文又叹气,说,人生真奇妙。
怎么说?王威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不该问,问了,品文说出的话,他未必接得住。
品文却没有看他的脸色,说,她刚毕业的时候,分配到县里的糖厂,谁知道不过两年,县里调整经济结构,改种甘蔗为芦笋。
嗯。毕竟能出口的东西来钱快。
是啊?没了甘蔗,糖厂还榨什么糖,慢慢的,厂子也就倒了。
王威不知道品文为什么没来由说起这个事,但是他在女人面前,从来是很好的倾听者,品文则自顾自的说下去。
她在那个糖厂认识了一个男人,比他大十几岁。那时候,她就是喜欢这样的老男人。
她和老男人说话次数不多,但是一有空说话了,随便说起来,就是几个小时。
那个老男人很沉静,从来不撩她。
直到有一天,厂里办了一场舞会,她在会上跳了一出像模像样的新疆舞,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
大家都在拍手的时候,她的眼睛却汪汪的都是泪水。
第二天,她醒来,BP中出现一条短讯——晚安。
这个老男人有妻有子,她很害怕。她知道自己靠近的结果,可是,每一天还是想靠近。
BP机能收到一次消息,就能收到第二次。
每次收到,她都会亲BP机的屏幕一下,就好像自己在亲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