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王威作为倾听者,总是要尽到自己在适当时候追问的义务。
王威上身口袋摸了一下,没有,又摸下身口袋,品文递给他一包香烟,说,是不是找这个。王威反问,你也抽烟?
这是你的烟,忘在我家了。
我这记性,该喂狗了。
一个人闷的时候,也抽点。
现在抽吗?王威把一根烟递过去。
不抽。品文嘿嘿一笑,从地上找到一个小贝壳,遥遥远远扔出去,说,你信吗?
信什么?
当年,我根本没想过要睡他。就像今天,我根本没想过要睡你。
王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今天的事,我们还是忘了吧。
你觉得对不起我姐。
王威摇头,不说话,他当然不会告诉品文,他和她做爱的时候,脑中浮现的是范英珠这个该死的小魔障。
你们男人心真硬啊。
你和那个老男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辞职了,回村里打渔了,那个老男人还是两三天一条短讯,直到半年之后,我丢了那台BP机。说起来真像是上世纪的事情了。
再也没遇见他了吧?
遇见过,我的婚礼上,不知道关朝生怎么回事,发喜帖把他请来了,我在婚礼上看见他,哭得快透不过气。
品文顿了顿,摁了摁鼻涕,这才继续说下去——
我想老天爷定是故意要折磨我戏弄我,居然安排他坐在面前。
婚礼那一天,睁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是他。
苦,心苦,多数女人没受过的苦,我是全受了。
王威无法安慰,想不到词来安慰,他只能说起套话了,说,有时候,失去才是得到。有舍才有得。
我们会失去什么吗?
不知道。王威望着远处的海面,船只星星点点,晦暗不明,提醒品文,说,天快黑了。
嗯。品文站了起来,王威伸手去扶,品文摆了摆手,说,不用,我一个人能行。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身周的声音陆续的响了起来,卖猪肉的老板利落的把整块猪肉甩在肉案上的声音,有卖盗版光盘的,用一个七八寸的小电视放着影碟。
宫前村虽然是个渔村,从事副业的人也很多。
这时候,王威感觉又回到了人间。
这时候,地面上的一切,目见而成色,耳听而为声,才是再鲜活不过的,眼睛里头能够往返,心中才会吐纳。
王威又会想,刚才,他如不是在了人间,又是去了那里。
王威不免回想起十年前那个品文的模样,想象起品文和那个不知名老男人的爱情,如果那段感情也算爱情的话。
他喜欢了那段爱情里头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仿佛品文的讲述里头含着人世间最贵的真义——命运。
晓得了这命运的真义,那么在这个人间活下去也未必如他以前所想的,是件无趣的事情。
他更以为,只有女人的天生敏感才能融会生活中所遇见的一切,由着她们的分辨、甄别,从中提取出生活最基本的常识。
如果没有了这些常识,等于世界没有了光,不被照亮。
想什么呢?品文问。
王威说,没想什么。
这时候,两人已经很接近五姑娘的家了。王威回头望,海面上泊着两百多艘大小不一的渔船,在水面上很是壮观,好象这码头是船儿的故乡。
海水红红的一大片,天也快黑了。
王威问品文,怎么这么多船?
品文头也不回的说,最近禁海了。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百步的路。
这时候,王威看到路的正中间古怪得趴着一个铁做的脸盆,脸盆的底部有一处凹了上来,显见是被人从很高的地方扔下来,他想着该不会就是品珍电话里头掉下来的那个脸盆。
五姑娘的旧厝是三十几年前的建筑,檐低瓦黑,而四面的围墙却是刚刚粉刷一过,新的旧的,处在眼睛里头不舒服。
门前有好大一片空地,品氏宗祠、戏台都在这块空地边上,空地上头拉了好几条电线,光照一如白昼。空地下面摆了二三十几张桌子,桌子圆方不一,估计好些是左邻右舍借来。
王威忍不住和品文说,这是全村的人都来齐了啊。
品文解释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年开春到现在,村子死了三四个青壮后生了,村里的老人请教了南山寺和妈祖庙的高人,都说,掐着年份和风水去推算,是个很大的劫数。
怎么说?
高人说了,我们宫前村是个小乡里,地头神不够重,所以,每一位苦主都要大办后事,以便祈福之诚,上达于天。
你信不信?
信不信都得来,村里那个不图着热闹,每回桌子上的人,只多不少。
王威看了看四下都是男宾,估计女客都在屋子里头。他在五姑娘门口张了一张,里头又比外头热闹的许多。
女人们少有喝酒的,可一间大厅空间有限,一时挤下那么多张桌子,进去的人都得贴着墙。
更有猫猫狗狗不是往来,它们腹过门槛,头低椅面,好不斯文在人腿和桌腿下穿行,口中咬着,尾巴摇着,倒比人还高兴。
最里头主桌上坐着除了五姑妈几个女的,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品珍在主桌旁的另一张桌子,看见了他和品文,招了招手。
品珍的这张桌子人倒不满,王威就在品珍的对面帮品文拉出一张椅子。他这会儿特别紧张品珍品文坐了一处,担心着品文说漏了嘴。
王威转到品珍面前,正想坐下去,腰身上一紧,一个小女孩子的声音喊,叔叔,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这声音热切里有着盼望,王威想,还差6个小时,这一天就过去了,可是老天爷到底愿意成全范英珠,而不成全他。
王威轻轻拉开范英珠的手,没脾气地说,知道是你了。
他打算在品珍的身边坐下来,范英珠的手掌心翻过来,放在他要落座的椅子上,说,我要坐在叔叔和姐姐的中间。
品珍搂着范英珠小巧的肩膀,哄着她,说,好,好,你就坐在姐姐的身边。
品珍又各看了王威和品文一眼,只对着王威说,你也坐啊,不是说好五点到么,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天黑得晚,一时没察觉。
品文在对面听见,解释了句,姐,是我在路上拉住他,多说了会话。
他啊,就只爱胡说,也不看人。小文,我这话不是说你不对,是说他老是糊涂自己该做什么?
王威知道品珍在桌上不比家里,是个泼辣的主。他的手绕过范英珠的背后,提醒品珍看他的脸面,言语尊重些。
背后痒痒的,怪怪的,是什么啊?范英珠说着话,左手反向背后,众人的眼光都转到她身上,王威只好又悄悄垂下了手。
在桌子下,王威一只脚就着范英珠脚背轻轻一踩。
范英珠脸色如常,只用左手摸了摸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