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先锋忙拿出一包阿诗玛,拆开金线,散了一圈烟,走到一个人面前就说上一句,以后常来。刚才桌子上的菜还没收,只是已经凉了,众人在等待柴胡的时候,一个个开始划拳、罚酒。又好一会儿,张周忍不住说话了,问,这个死瘸子到底是小便还是大便?
谁去看看?
你去!
我才不去,你去!
众人推托了又好一会儿,宋文成到底站了起来,轻轻敲了敲厕所的门,没有回应,就径自推门进去,一看眼前的情形,呆住了。
柴胡裤子褪下一半,露着两片又大又白的屁股,趴在光溜溜的马赛克地砖上,呼呼睡着了。
王威远远望见,说,不是开玩笑吧,这个家伙。
这时,只听哐当一声。
众人回过头,那叫丽娟的小姑娘洗完头正端着脸盆进来,看见了,又羞又怒,一张脸憋得通红,脸皮扔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口中骂,恶心恶心,臭流氓。
宋文成搀着柴胡出门,王威说起忘了自行车还放在工地,得转回去牵,不同路。
于是一整喧闹之后,大头餐厅归于静寂了。
这时候,餐厅空无一人,店老板柴先锋和丽娟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时候,仿佛歌罢了,舞歇了,席间饭菜也早凉了。
王威一个人留在了“大头餐厅”里,坐对着一桌上杯盘狼籍,他的头上的吊扇好象不过电似的,一会转一会不转。
他还很年轻,这本该是事实。他抬起手,看了看手掌,还有掌上青筋,他质问自己,为什么今天打架的时候,他失去了幼年的血气和武勇。
迷茫中,他的身周,出现了无边无界而有风的旷野,不远处是棵大树,鸟声翻飞上下,轻盈的穿云过雾,再往前,是好大的湖泊。
湖泊的水面如此平静。
他的头顶,繁星照耀,他一个人,独立于此虚无之空间。
一个人。
一个人了。
王威往前走,不再回头看。
酒真是好东西。
他明白,清醒的明白,自己真的醉了,清醒的酒醉着。
于是,当王威看着萧有光从大头饭店的二楼走了下来,他毫不惊奇,以为是理所当然。
王威叫过柴先锋,又要了四瓶啤酒和一个新的杯子。
王威听见了萧有光在说话。
萧有光开口和他说话,还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的么,王威想不出。
萧有光会说什么呢?
王威又想,萧有光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说话,他有声音,就是好的。
萧有光坐了下来,在王威面前。
他拈起桌上的酒瓶起子,又放下,从自己的口袋的掏出打火机。
啪的一声,萧有光点着了香烟,并不抽,而是放在桌子边缘,说,我不知道这时候下来,是早了,还是晚了。
你一直在楼上?
巧吧,听你们说话,嗯,应该说是看你们说话,气氛好象很不错,你的朋友都很不错。
酒真是好东西,我以前很少这么觉得的。你呢?王威感觉自己舌头有点大。
萧有光口气很平淡,很遥远,说,好象应该是我问你问题吧?
问吧?
也没关系,我很合作。我说我的,你说你的。
喝酒吗?
喝,你以前的酒量好象不好。
你的那些会打人会吓唬人的朋友呢?王威不管不顾,开始自个大口大口的喝酒,同时感觉到胸闷、气喘、脸色潮红。
不一会,王威站了起来,跑进厕所,用中指压住舌头,另一只手不停的摇晃着浴盆,好象要把浴盆拆下来。
他干呕了半天,到底没呕出什么来。
又隔了好一会儿,王威脸色如常的从厕所出来,坐回到座位上。
在王威的眼中,此一时的萧有光在灯光之上坐着,仿佛一尊佛,又有光,又有亮。
萧有光哈哈大笑起来,说,酒也许是好东西,上次,遇见你,你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用正眼看我。
王威把两手摊开,放在桌上,十根指头缓缓地推过一桌子杯盘狼藉、残羹剩饭,慢慢地推到了萧有光面前。
你的十根手指都还在,挺好的。萧有光说,我最近在看鬼片,香港的鬼片。怪有意思的,香港人就是喜欢拍鬼片。
王威努力思考萧有光这话的用意,然而思考不出来,他放弃了这一徒劳,就好像回到昔日幼年时,他总是无法理解萧有光很多做法。
王威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听,耐心的听。
他至少了解萧有光一点,一旦萧有光打开话匣子,是不会停下来的。
萧有光继续说,太他妈有趣了,香港人好象特别喜欢拍鬼片,估计是小成本较小的缘故。我猜香港任何一个成名的导演、编剧、演员都在鬼片上用过心力。
王威也夸张的笑起来,说,太他妈的有趣了。
萧有光接着说,我啊,十几部鬼片看来看去,就推导出香港人建构的鬼理论――鬼这个东西本身并没有力量,它从来没有、也不能伸出手去掐死你。
王威点了点头,头上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
萧有光并不在意王威的附和,自顾自说下去,说,鬼从来只是控制你的思想,让你用你自己的双手掐死自己。所以呢?鬼一出场,就告诉你一件事实,这个世界上有鬼。
你信吗?
我不信,鬼告诉你一遍。ok,鬼会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摆在桌面上谈,慢慢的谈,一遍又一遍,直到你相信为止。
相信和不信,有什么区别?
信了,你就会伸出手,自己狠狠得掐死自己。其实呢,鬼对人的耐心,如果你是个人,又怎么会不感动。
这么做的意义在哪儿?王威忍不住追问。
鬼的目的也很纯粹,不过是要把你变成鬼,我们在乎一个人,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想影响他,把他变成象你一样的人。
你要发展我,让我加入你那个叫什么三义帮的黑社会?王威的理智回来了,他打了一个激灵。
王威,你看看我,我现在是不是也很有耐心,很耐心的告诉你,你的手指不在了,真不在了。
王威吓了一跳,摊在桌上的一双手掌往回收。一收,又顿住了,十根手指明明还在。
萧有光这时候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在灯光下的看的见鼻孔中冲出来的小珠子都在他的左手上。
萧有光仰起头,用右手的的手背摁了摁的鼻子,又从桌上的卫生筒里拉出一截纸巾抹着左手的手掌。
萧有光的每一个动作是那么的简慢而优雅,王威露出欣赏的目光,象一个女人注视一个男人该有的目光。
王威字斟句酌地说,是这样,我在想,我要说,我如果在早上,不,两个小时前遇见你,那是会有很大的不同,心情、想法,总之,都是不同的。这个其实和酒并不相干。
萧有光看着他,露出一个局外人应该保有的同情,他隔着桌子又给王威满上一杯酒。
王威用手盖住自己酒杯杯口,说,我不喝了,我要和你说些话。
是吗?萧有光用手就着刚刚擦过的桌面上,拂了拂,桌面上掉下了很多烟灰,他的手甚至告诉王威,他其实不在乎这些烟灰,也不在乎王威想说些什么。
王威不管不顾地说下去,说,大光子,你知道吗,你从楼下下来之前,我一直坐在这儿。你听我说,我会很快的说完,我不恨你,我想说我现在谁也不恨,什么人也不恨了。
你恨我?!萧有光就好像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当然,这个并不重要,很不重要。你老说我是你的朋友,那么我要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过朋友,以后也许会有。但那是以后。
王威意识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他看着萧有光,恶狠狠盯着他,继续说,是的,我承认,我以前的人生很失败,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问题在我身上,我是个自私的人。
萧有光看着王威,上下打量,他并不打算打断王威的话,他在判断眼前这位二十年前相识相知的王威。
萧有光问自己,他是不是低估了王威,而高估了自己。否则,坐牢受罪十年的,就该是王威而不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