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晚春,江陵满城飞絮。
江陵港乃郢江沿岸第一大港,千帆往来,繁华无限。江陵本就富庶之地,因而百姓们对各种商船、宝船、工船早就见怪不怪。
但挂着天行简和江陵王府两面旗帜的十二帆宝船驶入港口时,还是引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
一边是大乾唯天行简船队所有的“天下第一船”,一边是携未来王妃而归的江陵王爷,大家自然是乐于看热闹的。
简晴舟只远远看了一眼,便暗暗咋舌:“这人也太多了吧……”
海州虽然因为海港也算繁华,却还是比不得基业深厚的江陵。简晴舟觉得,这码头上现在站的人比她在海州一年到头见到的人还多。
季衍笑她:“三小姐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别吓得走不下船了。”
简晴舟不看他,直翻白眼:“谢殿下关心,我要是走不动道了——”
她眼珠子一转,朝季衍挑着眉毛笑:那殿下抱我下去可好?”
季衍愣了半天,直到简晴舟带着胜利的表情跑走了,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是真小瞧了简晴舟了。
还有上回叫他小哥哥——这都是谁教她的?总不能是简明游吧?
季衍自生闷气,船则离岸越来越近了。
江陵王府侍卫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多时,从围观的百姓中辟出一条车道来等着。
为首的青年身着铠甲,腰间佩剑,是季衍从中都带出来的四品校尉林霜华。
林霜华年不过二十四,自幼习武,却生得一张俊俏公子的脸。这几年他随季衍出入街市,虽然不苟言笑、目不斜视,却偏偏很得女儿心意,还有一两个大胆的贵女让人上江陵王府探问过林校尉亲事。
季衍不在江陵的这段时间,林霜华也只守在王府内。如今林校尉重出江湖,几乎全江陵的芳华少女倾巢而出,于是码头上就显得更拥挤了。
“喏,就是他。”季衍指着林霜华给简晴舟看:“真搞不懂这些小姑娘看上他什么了?难道本王长得不如霜华吗?”
简晴舟哼了一声:“如不如不知道,但你是有未来王妃的王爷,对她们来说,林校尉更现实、更有可能一点……”
后面的话季衍都没听进去了,就听见她说“王妃”三个字。
简晴舟,他的王妃,如今就站在这里,和他一起回到了他的城。
“哦,我看清了,你确实不如——”
简晴舟话说了一半,突然感觉到季衍的手揽过了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简晴舟半个人就倚在了季衍怀里。
简晴舟一愣,旋即红了脸:“季衍你发什么疯!”
“别闹。”
季衍带着笑意,望着码头上越来越近的人群向他们招手,同时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你听,他们叫你呢。”
简晴舟这才听见,嘈杂人群中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呼声。
“王妃!是王妃殿下!”
*
“王爷,咱们到了。”
简晴舟在车上打起帘子打量着。王府周围往往少有百姓依邻而居,毕竟天潢贵胄,但凡冲撞着了,还能有命?
但江陵王府有些不同。简晴舟看见就在几十步外,一个小孩儿赶着黄狗跑了过去。
“阿鳞,下来。”
季衍下了马车,伸出手来接她。
江陵王府的老管家垂手在一旁提醒道:“殿下,简三小姐不走这个门进的。”
季衍疑惑道:“为什么?”
“您与简三小姐尚未完婚,按规矩,简三小姐不能迈过正门,需从侧门进去的。”
“谁的规矩?”
老管家知道季衍脾气,听到这句就知道他开始拗了:“这……祖宗的规矩。”
简晴舟点了点头:“没事,你进去了等等我就是了。”
季衍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朝她伸着手:“你过来。”
“可是——”
“过来。”季衍皱了皱眉,却是放软了声音:“听话。”
简晴舟中了他的蛊惑似地伸过手给他,被季衍牵了过去,直接把她拉到了怀里。
一声惊呼,老管家与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王爷殿下抱起了自己的未婚妻,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正门。
“这可不是她自己迈过来的啊。”季衍头也没回,直往里走:“没坏规矩!”
阿年走上来,颇为老道地对惊呆在原地的老管家道:“管家放宽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殿下。”
季衍更了衣出来,就看见林霜华在等他:“霜华?不是说让你明天再来吗?这都快晚饭时间了——”
林霜华沉声道:“下官要向殿下请罪。”
季衍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他。
“霜华何罪之有?”
“殿下此行数度遇险,下官护卫无能,罪该万死。”
季衍没脾气了:“你这次又不跟在我身边,护卫无能也怪不着你头上,这么急着领罪干什么?”
“下官身为王府武官,应当时刻跟随在王爷左右——”
林霜华说了一半,也说不下去了:这次是季衍坚决不让他跟着的。
“林校尉这是质疑本王当初的决定?”
“下官不敢。”
“你不敢谁敢?还有你少跟我下官下官的。”季衍绕着他转了两圈:“我让你留在江陵盯着,当然有我的道理。眼下梁绎死了,我们要是没有之前的准备,下一步就是当无头苍蝇了。”
林霜华是个武官,脑子虽然不能说不好使,但季衍这种心思深沉的弯弯绕他是真的不懂。
季衍顿了顿,又低声道:“下一步,也有可能就到我了。”
林霜华眼神一凛:“下官誓死——”
“别,你千万别誓死。”季衍赶紧堵住他话头:“尤其别让王妃听到你说死字,否则——否则拿你是问。”
“下官——”林霜华接了季衍一个眼刀:“霜华明白。”
季衍摆了摆手:“行了,别的话明天再说吧,反正这些事情都急不来。”
“霜华受人所托,还有句话要告诉殿下。”
只听见林霜华毫无波澜道:“殿下与简三小姐……与王妃既已如此浓情蜜意、恩爱有加,不如立选吉时,早日完婚吧。”
季衍眉角跳了跳:“霜华这是受何人所托啊?”
林霜华坦然一躬身:“众人所托。”
*
百灵和鹊儿回来时跟在行李车那处,没看见简晴舟“过门”那一幕。只是简晴舟一进屋就把自己一脑袋埋到被子里,百灵让她起来先换了衣裳也不听,连晚饭也回绝了不要吃,让两个人好不奇怪。
鹊儿小声问:“小姐怎么了?又和王爷置气了?”
“不应该呀,他们在船上不还好得很么?”百灵说的是在船头上季衍揽住简晴舟那事。
她们正咬耳根子,有人在简晴舟的小院外叫门。
“你去开行李瞧瞧,把我们带来的蜂蜜取一点,泡水给小姐喝。”
百灵一面交代鹊儿一面去开门:“来了……”
院门一开,季衍一身白衣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个三层高的食盒。
“王——”
季衍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家小姐呢?”
百灵忙答:“小姐在屋里,一直闷着,也不说话……”
季衍点了点头:“下去休息吧,不叫你就暂且不必回来。”
简晴舟听见开门响动声,闭着眼睛闷声道:“百灵,你去厨房给我拿两块糕饼吧……”
“糕饼是拿来了,不知道阿鳞想要这两块,还是那两块?”
简晴舟猛睁开眼,从床上蹦起来——季衍行云流水地把食盒里的各种点心取出来摆好,抬眼看了看刚刚鲤鱼打挺的她:“嗯,还挺精神。”
东西摆好,季衍没有要走的意思,直接拣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了下来,还把鹊儿准备的蜂蜜水拿起来喝了一口。
“吃吧,还有你喜欢的桂花糕。”
“你出去。”简晴舟就躲在床上,像只呲着毛的猫跟季衍对峙。
“为什么?”
简晴舟搜肠刮肚地找词:“你这样、这样——不成体统!白天那样也是!”
认识简晴舟十年了,季衍还是头一回从她口中听到“体统”这个词。
他很感兴趣似地,歪着头支着胳膊看她:“如何不成了?这是我家院子,你是我家娘子,我抱我家娘子进我家院子,在我家院子里看我家娘子,哪一点不成体统了?”
这逻辑把简晴舟震慑得叹为观止。
她顽抗道:“这还没有完婚呢,我可还不是你家娘子。”
季衍坦然道:“嗯,这婚虽然现在还没成,但婚约在此,姻缘注定,必定是要成的。”
他笑眯眯地看着简晴舟,她拧着眉毛,鼻尖蹙着一团红,嘴唇薄薄两瓣桃花色,沾了点蜂蜜似的光泽。
那双唇开合,向着他说:“季衍,你当真喜欢我?”
季衍没反应过来:“嗯?”
简晴舟声音变得更小了:“你那天夜里是这么说的。”
季衍看着她,轻声说:“当真喜欢。”
她在床边坐起来,两条胳膊拢着自己。
“季衍,我一直当你是三皇子,是江陵王,是天上掉下来的一纸赐婚。我小时候就知道,你要娶我,不过是因为……陛下的一句话。”
“可是你说,你喜欢我,喜欢我十年了,你是因为喜欢才要娶我。”
“季衍,你认识我十年了,我却像是才刚刚认识你。”
季衍低声道:“阿鳞,你不必……”
“这不公平啊,季衍。”
简晴舟忽然抬起头,朝着季衍笑了。
“我才刚刚认识你,怎么就把你的喜欢当真了?”
“怎么会因为你叫了我一声阿鳞,就跟着你来江陵了?”
“怎么会因为你抱着我过了那扇门,就觉得嫁给你……一定是件很好很好的事呢?”
“我怎么会——”
话音未落,她被季衍拥入怀中。
“阿鳞……”季衍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在自己胸膛上蔓延、攀升,直抵心底。
“阿鳞,你知道为什么。”他捧起简晴舟的脸,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的泪痣,望向她的泪眼朦胧。
“你知道为什么,对不对?”
简晴舟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是倒倾十万星河所不及的景色,那里倒映着年少的爱恋与经年的思念。
“季衍,我喜欢你。”
单薄的尾音被掩去,季衍低头吻下来,温柔得铭心刻骨。
那一刻,他眼中晨光熹微,天欲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