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简晴舟是说累了自己睡过去的。
她看上去委屈得不得了,絮絮叨叨地说起红璎珞、摊蛋饼,突然又翻出小时候的旧事。
“你、你根本都不会水!还、还非要跳进荷花池来!害得我也被姐姐捉回去了!”
季衍窘迫:“我那不是以为你失足落水吗……”
“我明明是在捞鱼!”破坏皇家园林的简晴舟还振振有词:“荷花池养的鱼烤了吃最香!”
“好好好,我的错。”季衍赶紧把可怜兮兮的小人儿拢在怀里:“我给你赔不是。”
沉默了片刻,他突然笑了:“原来你还记得。”
那些以为只有自己在心中反复回忆的,原来她也还记得。
简晴舟幽幽地向他翻了个白眼:“对啊,我记仇呢。”
等她自己说得小鸡啄米似地点起头来,季衍亲了亲她眉心,低声道:“阿鳞,该睡了。”
“还有那回……嗯……”
简晴舟靠在季衍怀里,半梦半醒地应了一声,随后便没了声音。
季衍让她躺下,铺开被子盖上,伸手把落到她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开。
睡梦中的简晴舟难得地安静。未施粉黛的脸上着了一层光晕,两瓣薄唇随着呼吸微微开合。
季衍缓缓低下头去吻她,舌尖触碰到娇俏精致的唇珠,不由自主地沿着那曲线勾画下来。
他捏着被角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
简晴舟忽然低语了一声。季衍以为惊醒了她,匆忙放开。
“季衍……”
仔细一听,简晴舟却似乎是在说梦话,轻飘飘地说出了下半句。
“学……游……”
“……”
季衍一下子没了脾气,刚才的些许躁动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学会了。”
他低声回答,愧疚又无奈似地摸了摸简晴舟的脸。
尚未礼成,简晴舟给他的越界已经太多了。既然珍重她,自然要与她明媒正娶,誓约三生,才敢同床共枕,大被同眠。
季衍一边看着简晴舟的脸,一边认真琢磨起白天林霜华说的话来。
……下一个吉日是什么时候来着?
*
简晴舟醒来时懵懵懂懂,坐着清醒了好一会儿才叫百灵。
百灵进来一脸喜气洋洋:“小姐,阿年说殿下等您用早饭呢,百灵给您梳洗了过去吧。”
“哦。”简晴舟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又困惑:“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有什么好事么?”
自从简晴舟要跟着季衍来江陵,百灵就觉得三小姐和王爷之间不太一样了,更不要提上回小姐在王爷病榻前守了一夜,这回王爷又亲自安顿小姐到深夜睡下了才离开。
两位主子终于走到一块儿了,百灵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有呢。”百灵一边给简晴舟换衣裳一边道:“许是小姐和王爷的好事近了。”
简晴舟一僵,红了脸:“这、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可不许和别人说。”
百灵偷笑:“是,百灵知道了。”
简晴舟坐到镜子前,看见了摆在桌上的那串红璎珞,觉得脸上有些烧。
只是等她对着镜子戴上璎珞时才发觉,虽然自己红着脸,却一直不自觉地笑得很甜。
江陵王府约略比海州的简家大宅一般大小,但其中园林布置复杂精巧,简晴舟自己多走动两步就觉得不知路在何方。
阿年也不过才来一天,却已经能领着人过水榭、穿游廊,好像是王府里的旧仆似的。
“王爷夜里歇在三进院,就在小姐如今的院子前头。刘管家告诉我的,王爷过去用饭都在二进院的正屋里头,但王爷说二进院离小姐院子太远,往后就都挪到王爷那儿去吃。”
若是放在一刻钟以前,简晴舟必然嗤之以鼻:多走一进院子能有什么远的?
但现在饶是有阿年带路她仍然晕头转向,换了自己多走一进院子怕是要多花半个时辰,看来这话还是吞回肚里的好。
简晴舟又问:“那你们呢?”
往日在简家,简明游夫妇和她是不要一大伙人伺候饭桌的,除了轮着来端菜盛汤的二三人以外,像简一、阿年、百灵和鹊儿都是可以各自去吃饭的。
如今王府自然有王府的规矩,但他们几个在简晴舟眼里都是简家的人,简晴舟心里也要有掂量。
阿年忙回道:“王爷说了,小姐既然来了王府,那么王府上下就都按小姐的意思。”
简晴舟顿了顿,又笑:“那就还和在家里一样。”
到了院门口,刘管家迎了出来。
“三小姐,您受累,暂且这边来——”
简晴舟抬起脚又收回去:“哦,这个门我也不能过吗?”
“不不不,老奴没有那个意思。”刘管家心里抹了把汗,不知道这位未来王妃殿下是真记恨上他了还是如何:“刚才突然来了客人,正和王爷在正屋里议事呢。”
“客人?”简晴舟皱了皱眉:“大清早的来的什么客人,连饭都不让王爷吃了?”
“三小姐息怒,这里头来的……”
刘管家回头看了一眼掩上的正屋大门,低声道:“是位钦差大人。”
华时恩的名字,季衍是听过的。
“本王虽远在江陵,华大人的名字却是早有耳闻。”季衍淡笑道:“都说新科状元仪表堂堂,陛下殿试时圣口褒以‘一表人才’,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华时恩像是听惯这种话似的,答得顺溜:“王爷谬赞,陛下爱才之心,时恩愧之,唯鞠躬尽瘁报之。”
既强调自己是因才得名,又把自己摆得谦虚恳切还兼带喊句口号,是个能说会道的。
只可惜姓华。想到这里,季衍扯了扯嘴角。
“华大人方才说是为要事而来。”季衍不动声色地问道:“却不知所为何事?”
华时恩答道:“王爷久不在江陵,昨日方回,不知可听说了江陵府长史梁绎当街遇刺身亡一事?”
“自然。”季衍沉吟片刻:“过去梁长史对本王助力有加,此事,本王痛惜之。”
华时恩却抬起眼睛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季衍被他的眼神看得愈发警惕:他不可能只是为了通报这事而来。
“下官年资浅薄,幸得陛下深恩,命下官前来江陵察看此事。下官不敢怠慢,连日彻查——昨夜,已将那刺客拿住了。”
季衍一愣,一种恍然大悟的震惊与愤怒与华时恩接下来的话一起涌进他脑子里。
华时恩淡然道:“刺客已招供,命他行事的——乃是江陵王府。”
此话一出,站在一边的林霜华已经提步向前,刀光一闪,却被华时恩一步逼退——
他抬手亮出了袖中的短剑:“陛下钦赐天子剑在此,谁敢造次!”
天子剑在如天子,季衍猛站起身喝住林霜华:“退下!”
季衍与华时恩对视片刻,默不作声。
华时恩脸上不经意掠过一丝得意:“殿下不必担心,本官察看过了,关押人犯的狱中条件尚可——”
“放肆!”
季衍沉声打断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对本王这样说话!”
华时恩愣了一下,又握住手中的剑:“天子剑在此——”
“今日便是我父皇御驾在此,也没有直接拿本王下狱的道理。”
“我朝律例,人命大案,需原告、被告、主审三方在场,需人证、物证、仵作查验三证亮明,需于府衙公开审理、明示三日,方可定被告之罪。”
“如今三方、三证、三日全无,本王问你,如何敢给本王定罪下狱?!”
华时恩来之前,只听说江陵王爷自出宫封王后便爱出海玩乐,不理封地内事项,只当他是个花天酒地的纨绔王爷,便想用天子剑直接强压了他。
没想到季衍不仅气势逼人,还能将大乾律例如此条清理顺侃侃而陈,华时恩险些没撑住跪了下去。
“下官……下官知错。”他不敢伸手抹额头上的冷汗,只是咬着牙说:“还请王爷,移驾府衙。”
无妨,按着叔父的计划,只要季衍进了府衙,那么今夜他就——
“陛下!”
忽然一个女声从屏风后飘飘然而来,不过一眨眼,一个穿金戴银、娇花软玉般的姑娘就贴到了季衍身边。
“咦,我不是听到有人说陛下吗?”
简晴舟朝季衍眨了眨眼:“殿下,儿的姐夫呢?”
……姐夫?
季衍只在简晴舟贴上来的时候愣了片刻,这会儿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早换了副含情脉脉的样子看着她:“陛下并不在此,这位是陛下派来的钦差大人。”
华时恩看到这女子与季衍如此亲近,又把皇上叫做……姐夫,便猜到她是天子指婚于江陵王的简家三小姐。
“想来这位就是简家三小姐了。”
华时恩行了一礼:“下官奉旨查案,须请王爷移驾府衙,三小姐见谅——”
“府衙?!为什么要去府衙?!”简晴舟惶然看着季衍,这下连季衍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索性简晴舟也没要他回答,而是转过脸瞪着华时恩:“你不许带殿下走!”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惊掉下巴。
只见简晴舟拿出一块绣花帕子半掩着脸,泫然欲泣:“儿才向大师问好的,再过两日就是百年一遇的大吉日,殿下不是答应过儿吗——”
她娇嗔地轻锤了季衍一下:“到了下一个吉日,就要与儿完婚的!”
*
“单大人,陛下今日也不见人,您请回吧。”
“有劳公公。”
单禾转过身要走,有人朝他说话了:“单大人。”
他抬头看去,望向华庭商:“首辅大人也是来求见陛下的?”
“单大人哪里的话。”华庭商笑道:“陛下连日劳累,如今当是保养龙体,华某怎敢叨扰。”
单禾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下:“怪不得首辅大人力荐自己侄儿为钦差大臣,到江陵替陛下分忧。”
华庭商顺水推舟:“时恩是陛下殿试钦点的状元,自然也是合陛下心意的。”
“梁长史在天之灵,若是知道华大人为他的事如此尽心竭力,必当感激。”
说到梁绎,华庭商的脸色才稍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是笑面虎模样:“华某惭愧。”
同朝入仕,单禾与华庭商相识已十余年。
华庭商步步为营,拔掉了无数异己政敌,官至宰辅,权倾一朝。
太子无心国事,举朝皆知,多年前东宫歌词一事尚且有人为太子说情,如今却已是人心各异。
与单禾猜想的不同,华庭商却是力保太子的一派,这让他对华庭商更觉可疑。
单禾突然说:“江陵王殿下也有许多年未曾到过中都了。”
只这一句,华庭商明显地变得与他针锋相对了起来:“既已封王开府在外,自然早已与中都没有瓜葛。”
单禾抬眼看他,行了一礼。
“华大人想必知道,殿下封王之前,已由陛下指了婚。”
“本官自然——”华庭商话说到一半,忽然神色一凛,再看向单禾时,目光里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敌意。
“华大人想必也知道,江陵王妃出身海州富户简家,其长姐是先甄贵妃娘娘——”
单禾凛然道:“其父乃是我大乾镇海大将军,简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