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简晴舟在天黑之前到了家。
回到屋里,鹊儿照例上来帮她更衣。她看见璎珞,随口说道:“小姐这璎珞真好看,二公子可真会挑。”
鹊儿把这认作是自家二公子疼爱妹妹,简晴舟却兀自红了脸。
“还行吧。”她咕哝着。简晴舟往日最维护她二哥,今日却语焉不详,让鹊儿摸不着头脑。
她抬手去帮小姐摘璎珞,简晴舟却摇了摇头:“晚饭就戴着它去吧。”
鹊儿诚实道:“可衣裳就不好换了。”
简晴舟向来是不耐烦穿得层层叠叠的,简明游和杨韵在这种事情上也不约束她,看见她在家里穿素布衣服自由自在,也最多说一声小心着凉。
今天简晴舟却一反常态:“就穿这身去,换件短些的外衫就行。”
鹊儿应了声,去衣柜里给她找衣裳。简晴舟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串璎珞上的红宝石却鲜艳得很。
季衍唤她的那声“阿鳞”在耳畔挥之不去。
上一次听见他这样叫自己是什么时候?六岁?八岁?还是在中都分别那一年的十岁?
竟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鹊儿捧着衣服叫了她几声,简晴舟才回过神来。
换好了衣服,简晴舟往中庭去。她一会儿提一提裙子,一会儿摸一摸璎珞,鹊儿看在眼里,觉得今天的小姐好生奇怪。
她琢磨着一定是小姐昨夜受多了惊吓,顿时萌生了一股子愤慨,捏紧了拳头暗自发誓以后要保护小姐。
简晴舟并不知道在鹊儿眼中自己变得如此柔弱,她只顾着整理仪容,带着些莫名的紧张,甚至是期待。
“哥,嫂子!”
简晴舟迈步进屋,只看见简明游和杨韵两个人坐在桌边,并没有别人。
简明游看她有些发愣的表情,温声问:“怎么了,站在门口风凉。”
“季衍……”简晴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问:“季衍呢?他不来吃饭吗?”
简明游和杨韵对视了一眼。
“殿下自言是简家外人,又不是正经做客,不好总和我们一起。”
季衍这个混不吝的,这种时候倒循规蹈矩讲礼节了?
“亏我还——”意识到简明游和杨韵都望着她,简晴舟抿着唇不说下去了。
“他不吃就不吃,我还多吃几口。”说着就让人给她盛满一碗饭来。
杨韵看见简晴舟生闷气,又穿了平时不爱穿的华丽衣裳,还戴着串往常没见过的璎珞,就把她的心思猜中了几分。
她不直接和简晴舟说话,却是笑着问简明游:“我听说,殿下还让人去厨房问过,那个蛋饼能不能再做几个。”
简明游虽然在生意场上风云纵横,到女儿心思这里却不如杨韵。他没听说过这事,也不知道杨韵何意,只是保守地应了一声。
“可惜简一他阿爹昨日去巡看店铺,他阿娘也跟着去了,却是没人能给殿下做。”
简明游挑了挑眉:他知道这巡看店铺是真,但简李娘是并没有跟去的。
简家饭桌上一向不需要许多人忙前忙后,简一和他母亲到了饭点不用来伺候,现下大约正在自己屋中吃饭。
这些简晴舟却是不知道的。她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吃着饭,耳朵却把这些话全听了去。
不过一刻功夫,她便搁下碗筷说吃好了,告了辞就溜了出去。
简明游看着妹妹跑远,旁边的小侍女忙不迭帮她提裙摆怕她摔着。他这才问自家夫人:“阿鳞这是怎么了?你刚才又是说什么?”
杨韵给他添了一勺素三鲜,忍不住笑:“你别管,吃饭就是。”
*
厨房里,简晴舟和一口大灶面面相觑。
“小姐,你……”鹊儿小心问:“你真会使灶吗?”
简晴舟让她问出一脑门子汗:她也就在跟船队出门的时候见过船上小灶,看那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厨师顺手得很,她就以为自己也能用。
但眼前这口锅,倒过来怕是能把她和鹊儿都扣住。
这是简晴舟东院里的小厨房,但她如今还跟着哥嫂一块吃饭,这小厨房虽然日常打扫,却没有人用。
鹊儿抱着刚从大厨房摸出来的几个鸡蛋和厨娘原本要做点心用的面团:“小姐,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不行!”简晴舟横了一条心,撩起了袖子拿过面团和鸡蛋:“左右都是这些东西,做出来总是能吃的。”
鹊儿曾经在厨房里做过活,但也只会生火看灶。让她做出能吃的东西来,却是不可能。
听见小姐这么说,她只好硬着头皮生起火来。
西院这边并不知道简晴舟的动静,却是迎来了刚才缺席的季衍。杨韵给两人上了茶,随后就避到内间去。
“我想着,你也该上我这儿来了。”
梁家那事后,简明游也不再和季衍客气,私下里就和几年前一样你我相称。
季衍似乎很渴,一口喝了半杯茶:“为什么?”
“你的东西还在我这呢。”
说完,简明游捧出了那只凤翔于溪的沉香木匣。
这时候看见它,季衍却不是在简晴舟面前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你知道,这是凤翔于溪。”
简明游答是。
季衍轻轻抚过上面的精美雕刻,金凤栩栩如生,小溪潺潺流动。
简明游看着他的神色,有几分慰然,又有几分感伤。
季衍低声道:“这是甄贵妃娘娘,为阿鳞做的。”
简明游睁大了眼睛。
简家大小姐简晗溪十六岁入宫,位至贵妃,育有一位公主。而自她入主绛英宫后,就将当时的三皇子季衍带在身边教养。
“娘娘病中,把我叫到跟前,亲手交给我这个。”
“她说,这是在陛下赐婚那年就做好的。娘娘本想以后亲手送给阿鳞——”
季衍带着些笑,却只显得悲伤。
“却等不到了。”
甄贵妃生育后久病,最终不治病逝,年仅二十四岁。此后,简氏举家迁回海州,季衍出宫封王于江陵。
简明游久久望着那只匣子,那声多年没有念及的“姐姐”,变成了一声简短却无尽的叹息。
“所以,”简明游收了收声音里的微哽,“这匣子,又是怎么落到珍宝铺里去的?”
“此番出海时,我带上了它,想在异国寻一件珍宝——我要它配得上这匣子,也配得上阿鳞。”
季衍打开空空如也的木匣,回忆着自己刚把那串璎珞放在里面的样子。
“遇到那伙海匪时,我想去取了它再逃,却……枉害了别人的性命。”
季衍此行并未表露身份,除了少数侍卫外,随船的大多是江陵民间的船工,只当是跟着哪位富商的船队出海一趟。
船工们都知道,这位富商公子没有架子,爱和他们坐在一起吃些咸鱼菜干之类的饭食。只有在船上收来什么异国珍宝的时候,富商公子会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匣子,一件一件拿了又放,反复比对考量。
也不知是谁开始传言,说那是富商公子回去后娶亲要用的信物,因而如此在乎。
直到那天,季衍在漫天火箭中急着要回去取那木匣,却被一个年轻船工一把拖住了。
只那一步,火焰与他擦肩而过,船工却被流矢命中。
“是他把我推到船边,让我跳下去,告诉我朝太阳的方向游,就到海州了。”
年轻的船工对他大吼着“什么能比命宝贝”,折身回去,再也不见踪影。
季衍低沉着声音:“后来,大概是贼人登船,抢走了这匣子,然后想在珍宝铺转手换钱吧。”
莫三已经被收押,问出“海匪”来历是早晚的事。而敢自己藏着赃物、却又无知到直接去大街上的珍宝铺换钱的人,想来也不会真正是梁家人,因而白日在街边一眼看见他们交易时,季衍并未动手。
“还好找回来了。”
想到这里,季衍又想起简晴舟刚戴上那串璎珞时既惊讶又欣喜的表情,唇边不经意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件事,王爷不会罢休,简家不会罢休。”简明游放下已经凉了的茶,低声道:“梁绎也不会。”
海州梁家的案子压在王平贺手中,消息很快会传到江陵。梁绎官场沉浮三十年,哪怕疏通不了王平贺,也能从很多地方给他下绊子。
季衍沉吟片刻:“等简将军回来商议,然后我马上回江陵。”
简明游点点头:“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季衍其实还想说些什么。梁绎虽然惯来跟他过不去,但从没有这次派人截杀他船队这么明目张胆,直奔着要了他的命去。
联想那道急诏他上中都的密旨,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在他心头。
*
商讨了这些,季衍往他暂住的南侧院过去。才到院门前,看见一个人影一晃而过。
那人躲在了一旁,却躲得很不好——甚至还打了个喷嚏。
只躲不逃,料想不是进了贼。季衍喊道:“出来。”
人影顿了一下,然后慢慢走了出来:是简晴舟跟前的小侍女鹊儿。
季衍莫名其妙:“你在这里干什么?”
鹊儿平日里只跟着简晴舟,能见着的公子也只有简明游。简明游说话一贯温和,鹊儿这会儿和这位长得就不怎么慈祥的王爷殿下撞上,吓得话也说不囫囵了。
“是、是、是我家小姐要来——”
季衍顺着问:“来做什么?”
“来、来、来送东西——”
季衍愣了愣:“她在里面?”
这个问题好回答,鹊儿如释重负:“在。”
季衍进院推开门,快步进了屋:“阿鳞?阿鳞——”
转头一看,他没了声音——简晴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昨夜一夜没睡,今天送了鲜儿又被季衍带着逛了半天,所以进来才坐了一刻就睡了过去。
简晴舟直接垫在桌子上的那边脸简直像被压皱了似的,两只手却揣在怀中,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季衍低头看清,那是一个包在油纸里的蛋饼。
油纸不保温,简晴舟等了许久等不到他,便干脆把蛋饼揣在怀里,生怕它凉了。
季衍不想惊动她,蹲在一侧把她怀里的蛋饼取了出来,只是油纸包还留在她手中。
那张蛋饼真算不上好看——不规则的边缘,厚薄不一的饼身,其中还有一个破洞。
季衍却用力咬了一大口。
简晴舟知道自己手上不准,生怕多放了盐,小心翼翼地却反倒没放够。季衍啃着饼,味道淡得像糊了鸡蛋的馒头而已,全没有一点简李娘做的蛋饼的影子。
他却一口一口地咬着,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简晴舟。
自从那年简家离开中都,季衍无数次地想象着再与简晴舟重逢的场景。
哪怕他知道,简晴舟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对他反感,季衍却仍然无法放下她。
那天她冲进屋中,指着他大喊“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季衍却是笑了。
简晴舟长大了,像甄贵妃、简明游和季衍这些挂念她的人所希望的那样,好端端地长大了。
“阿鳞……”
季衍望向她熟睡中微微颤动的眉眼,心头浪翻云涌。
那年在绛英宫的庭院中,瓜子脸、桃花眼的小姑娘递过来半张蛋饼,甜甜一笑。
她眼角一颗朱砂痣,从此成了他一滴心尖血。
寂寂晚春里,渺渺夜风中,一个吻落在少女眉睫,比桃花初绽的声音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