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河市,就像它的名字,一到夏天骤雨就像是天河坠落般从天际冲刷着大地。磅礴的雨水顺着风从墨色的云层奔涌下来,在雷电的怒吼中不断地冲撞着窗户。
姜浩晨静静的坐在窗台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外面磅礴的雨水冲破了玻璃的阻隔,凉凉的水气随着风,包裹着自己脸。他面无表情的伸出手,缓缓地用力,握住了窗户内侧的防护栏,轻轻的把头倚在上面,宛如深渊般漆黑的眼眸倒映着窗外被雨水蹂躏着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其实看的并不是这场磅礴的大雨,而是看着他们那被命运蹂躏的生命一般。就这样他的思绪,也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又像是早有预谋的骤雨回到了三年前的夏河市。
那也是个夏天,是个本应和往常一样的放肆挥霍的暑假,却使得三个少年生活轨迹从此扭转或者应该说是走上命运早就安排好的道路上。
姜浩晨记得那应该是个明媚的早晨吧,凉风闯过诸多建筑的阻拦,最终吹拂在他身上,缓缓地将睡梦中的他带到了现实之中。虽然昨晚楼上的凌浩和父母的嘶吼让他的睡眠并不如意,但是,这么多年的生物钟还是很固执的让他执行起床这个有些惨无人道的指令。他睁开眼,静静的凝视着天花板。
窗外,明峰水库的夏蝉也如以往一样,充满了力量的肆意鸣叫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从床上跃起,然后认真的将毛巾被叠的四四方方的,小心翼翼的压在了枕头下面。拍了拍手,满意的点了点头。
父母昨晚似乎又发生了口角,姜浩晨估摸着他们应该也没有力气这么早起来,于是便一如往常那样,打算独自一人享用早餐。但是,当他来到客厅时,令他惊诧的发现父母竟然心平气和的坐在沙发上。虽然母亲的眼睛似乎有些红肿,但是这样平和的画面在姜浩晨看来已然算是神迹了。但是接着一个噩耗就要到来。
“浩晨,”姜父疲惫的将头抬起,缓缓地出声呼唤着。“你过来,我们有些话想和你讲。”
不知道为什么,姜浩晨的心突然揪了一下,不安和忐忑就像两只锁链在他的心房上纠缠、打转。他踌躇了一下,慢慢的将腿挪到父母面前,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嗓子,静静的盯着父母。
“这些年,我们家的状态你也看到了,爸爸妈妈可能真的不合适。你看,如果爸爸妈妈分开的话,你愿意和谁一起生活。”
姜父叹了口气,用一种很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口吻将这个“病危通知书”缓缓地递到姜浩晨面前。
姜浩晨的脑袋像是被按了重置键的电脑,在那一刻瞬间清空,一片空白。他突然有点不是很理解父亲的话,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很奇怪,自己的语言理解能力似乎回归了原始的状态,或者说是罢工了。
他突然笑了,眼神闪躲着,手也在微微的发抖,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乱了套一样。他用力的抿着嘴,像是将要崩溃的仪器,在报废前用所有的能量努力完成既定的程序。
“那个,你们,不是,我不是很理解,就,为什么要这么问?哈?”
看着眼前将要崩溃的孩子,姜母缓缓地闭上了眼。泪水再一次突破了泪腺,顺着早已干涸的泪腺奔涌着。她缓缓地低下了头,将脸埋在手掌之中,肩膀也随之不断地颤抖着。她努力地控制着,不想让自己哭出声音。手指也用力的抓紧了头发,疼痛顺着神经传递到她的心房。
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自我折磨的母亲。姜浩晨,缓缓地闭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这个房子很压抑,压抑到自己的头颅都被挤压着传来一阵阵的剧痛。
跑。
不知为何,此时他的大脑只能传达出这一个苍白的指令。而他的身体,也很忠实的去执行了这个单薄的有点苍白的指令。
他用尽力气将这个房间的一切封印在了那扇门的后面,然后本能的冲下了楼,楼下林芸和凌浩仿佛知道他要到来一样,面色苍白的站在林芸家门口。姜浩晨缓缓的站住了,林芸也察觉到了他,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紧接着凌浩也随着林芸的视线,默然的转过身,抬起头,和林芸一样,看着姜浩晨,不语。
时间在这一刻,已经失去了意义。空间在这一刻,只存在着这三个被命运蹂躏的少年。
在那个夏天里,最令人烦躁的依旧是聒噪的蝉鸣,喧嚣的蝉鸣配合着炎热的气温,就可以把人活生生的逼出反社会的想法来。早餐店的老板一边忙碌着一边不自觉地留心着坐在角落里的三个少年,毕竟那个死角可是没有一个风扇会略微施恩的。
看着眼前新进的餐具,姜浩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怀念起之前一直被凌浩嘲讽是乞讨用的有些残损的餐具。
“快吃吧,”凌浩突然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深深的叹了口气,缓缓地将手臂抬起,在姜浩晨的背上轻轻的怕打了几下,然后用力的将嘴角扬了起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啊”
不知道为什么,姜浩晨觉得凌浩的笑容此时此刻是那么的陌生又刺眼。或许是眼前的云吞的香气,亦或是凌浩胡乱的将食物塞进嘴里的动作。姜浩晨也将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僵硬的手臂缓缓举起,用力的握住勺柄,然后仿着凌浩的动作将还带着白雾的云吞塞进了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云吞太烫了,塞着塞着,姜浩晨觉得自己的泪腺突然被唤醒了,一种又咸又涩的液体顺着扭曲的肌肉伴着灼热的云吞进入了嘴里。和他一样,凌浩和林芸也不知何时,泪腺脱离了身体的控制,努力挥洒着眼泪。
于是这天,在福记云吞里,一个所有风扇都发顾及的角落里三个少年一边塞着滚烫的云吞一边毫无形象的痛哭着。这也应该是姜浩晨三年来最后一次流泪,即使是三天后林芸和凌浩坐着林父新买的车离开时,即使是站在法庭里听着父母双方的律师唇枪舌剑时,即使是母亲站在小区门口哭着将他揉入怀里时,他都没哭。他觉得自己仿佛变了,或者说自己心房仿佛被套上了什么东西,一个可以让他再也感受不到疼痛的东西。
那天,姜浩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只记得,林芸红肿着眼睛告诉他,凌浩的父母来找他了,他的那个尚未成年就诞下自己的母亲,和初食禁果却无胆承担的父亲,在渺无音讯十几载之后竟然像将他认回。而林芸自己也将要随着林父的升迁离开夏河市,前往遥远的凌帆市。
他静静的靠在房间的门上,看着天花板,漆黑的夜晚。虽然现在已经是盛夏了,但是不知为何姜浩晨竟然觉得有点凉了。他无声的蹲了下来,用力的抱进了自己。他努力地瞪大眼睛,虽然今夜是满月,天空也毫无阴云。但是,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他努力地去捕捉着声音,虽然蝉鸣混着蛙声,依然喧闹无比。但是,他却觉得这个夜太安静了。或者说,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如果,这是梦就好了,姜浩晨心想。
看着眼前不知何时流下了眼泪的少年,潘璇玑缓缓地垂下眼帘,轻笑着把弄着纤细的手指上那根散发着白色光芒的半透明光线。
“人啊,总是喜欢自欺欺人呢。以为不去想,它就没发生过吗?嘻嘻,我偏不要呢。”
潘璇玑轻轻的挥了挥手,光线在脱离了她的掌控之后,就在空中不断地浮动着缓缓地融入了姜浩晨的身体里。潘璇玑有点不能理解,人类这么懦弱的种群,为啥那个人还要冒着众神的怒火去帮助。她轻蔑的白了一眼姜浩晨,挥了挥翅膀,便化作一个忽明忽暗的碎片消失了。
伴随着碎片的消失,姜浩晨也从那个被他埋在坟墓里的记忆中脱离出来。他瞪着有些红肿眼睛,感觉头有些沉沉的疼痛,缓慢地松开了护栏,迟疑着将有些僵硬的手指挪到脸上。好像有些湿湿的,然后又不确定地将手缓缓地移到自己的眼前,看着指尖那点点水痕他有些惊诧,又有些释然。我哭了吗?我哭了吧,我哭了啊,原来,我还能哭的,姜浩晨心想。
他抬起了头,雨好像小了点。姜浩晨慢慢的合上了眼,任由自己的泪腺宣泄着,仿佛这些年来自己累积的很多东西都像着这泪水,冲破了自己的封锁自由的呼喊着,宣泄着。自己仿佛脱离了什么,又仿佛打开了什么。三年来,自己似乎没有像此刻这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于此同时,一抹阳光也悄然划开沉重的乌云,似乎是要初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