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告别了潼关,告别折剑山庄,似乎总是还缺了什么。
对于如今的崔望来说,作为少主生活在折剑山庄的一切过往虽然只像是一场梦,但既然身在梦中世界,要谈告别便不容易。
何况他也的确在山庄生活了不少时间。老庄主和三航真人先不谈,那陈青龙呢?那些有时对自己各种哄笑、有时又惊羡至极的同窗们呢?还有今日只惊鸿一面便匆匆错过的师妹……
咳咳。总而言之,连一场认认真真的告别仪式都没有,难免显得匆忙。
算了,反正人生就是匆忙。
鼓声带来夜色,长安城的城门关了,出城而来的客商走一个少一个。差不多随着最后一批路人的脚步,张明远师兄终于出现了。但只有他一个人,另外两位不知去了何处,崔望也没问。
看着向南边深山中而去的那条路,张明远师兄的脸上流露出一些向往,决绝,以及艰辛。
这是很有少年气的情绪,加上他那张脸,让崔望总想叫他师弟。
“走吗?”张明远师兄说道。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非常简单,但以他的情绪说出来,似乎就带着更多的意思。比如,走吧,准备好踏上剑道了吗?
崔望本来还准备了很多问题,比如说虽然有山庄中的师长为他手写信札担保,但对方这么大个剑道宗门,收徒终究要看实力,或者潜力。自己这点初出茅庐的实力究竟能不能入得了对方法眼?自己这广如天地的潜力究竟能不能被伯乐慧眼识英才?这些都是问题。
但听到张明远师兄的问话之后,崔望便觉得这些问题都显得多余。他只是说:“走吧。”
天唐建都长安后,依托山川形胜,建京城大阵,以拱卫皇都安全。京城大阵仅开三处通道,分别以修行者守之,天长日久,都发展成制霸一方的修行门派。折剑山庄如此,剑阁亦然。加上朝廷机构通天寺,合称京城四卫。
剑阁就是把守剑门蜀道的那一支。
剑阁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剑门关的别称。
不同于东西两处通道的商贾往来,剑门蜀道显得冷清,或者说寂寞。蜀道之难人尽皆知,偶有行人也必定是带着任务的,或者是哪个宗派的弟子,或者是朝廷派去和召回的要员,再不就是崔望这样意欲前去剑阁拜师的慕道者。一路山势险恶,山林间唯有猿猴与杜鹃的叫声,寒气自山谷中流出,叫人心中不由地生出肃穆与警惕。
这些当然是张明远为崔望介绍的。
回到他自己的地盘,崔望感觉张明远师兄说的话变多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变熟练了,但脸上的笑容却在不经意间越来越少,变得深沉而执着,仿佛翻山开路是一件需要付出巨大毅力的事情。
感受着越来越清冷的气氛,崔望不解道:“蜀道本就是天险,不说多复杂的大阵了,就稍稍立一座最简单的‘坝’,这条通道便是飞鸟不能逾。搞这么多修行者守在这里,你们到底守的是什么?”
“剑道。”张明远师兄答道,“我们守着剑道。”
说到剑道,他的眼里放出光来,但同时又有一种沉重的感觉。崔望本想吐槽这个不着边际的回答,但最终还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于是他看到了剑阁。或者说是剑门关。
和潼关不同,剑门关算不上一座城。潼关城有六座城楼,折剑山庄在城中所筑小型的楼、堂更是数不胜数。但剑阁只有一座剑阁。
一座剑阁,却在高入云端的险峻山道上,可以俯瞰千沟万壑,犹如天门。
这是那种只看一眼便能叫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人说剑阁出来办事的弟子都高傲,不近人情。当下崔望只觉得,我要是生长在这种高大上的地方,我出去我也高傲。
山道旁还有慕名而来的年轻修行者,只在路旁等待,看到张明远便来拉扯衣袖,苦苦哀求着他带他们引见剑阁的人。张明远只是甩甩手,甚至都不行礼,冷着脸说抱歉。那些人看到显然也是第一次来的崔望,眼里满是羡慕,嫉妒,恨,只差不敢一刀砍上来。
崔望却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也不敢有太多情绪,连嬉笑都少了。
却有一阵笑声从青山之外驭剑而来。
“这是引我入门的师父,王乾长老。”张明远师兄介绍道。
崔望和王乾长老互相问好。
王乾打量了崔望一会儿,点了点头,嘴角含笑,似乎有些满意。他说:“我有三个问题问你。”
这就算入门考核了吗?崔望略有些紧张,毕竟很久没有面试了。不过他也有些庆幸,要是长老一上来让他表演一段剑术,或者干脆就是最简单的刺一剑试试,那他倒是真要懵圈了。而回答问题的话,就算知识说不上来,难道扯淡还不会扯吗?
王乾问道:“第一个问题。我们剑阁都说自己修的是剑道,但折剑山庄却往往称之为剑术。你可知道这两种表述之间有何区别?”
崔望微微皱眉,心中有些不喜,答道:“这个就是习惯不同吧,我觉得也没必要过度解读。折剑山庄也有个别练剑的前辈,一样是飞剑千里,也没有感觉低人一等什么的。”
王乾长老眉头皱起,看起来不太满意。
他又问:“有人求官,为的是一展胸中抱负;有人流连人间,只以感受俗世的诗情画意为平生惬意事。万事万物都有动机,我们离开繁华的市镇、离开崤函通道那样烟火气的商道,到这远离俗世的深山中修行,为的又是什么?”
这也是很实在的问题,但配合着王乾长老那循循善诱的神色,便让人觉得其中意味大不简单。
结合前一个问题,崔望当然知道最正确的回答是什么:自然是有志于投身剑道,探索宇宙间的无上大道,最后不惜以身徇道云云。
然而崔望心中的真实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飞剑看起来很酷,而画符在他心里过于无聊了些。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修行,而不能去做点生意、考个科举什么的,这些问题他根本就没想过。
少主生在折剑山庄,而他一穿越过来也是身在修行界,再说修行界在天唐又的确是非常高大上的一个领域。他不修行还要闹哪样?
想起在上林苑听到的一些话,崔望答道:“不要谈‘我们’,要谈‘我’,以及‘你们’。”
王乾长老来了兴趣,说:“那你如何,旁人又如何?”
崔望说:“我是因为喜欢剑,稀罕,没见过。所以我也不敢说自己能有明远师弟那样的执念,没准哪天我玩腻了就不喜欢了,又去干别的了。
“至于你们,则是以这种姿态来博取名声,换取现实的利益。我听说你派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个个都非富即贵,不过这不丢人,相反我觉得是光彩的。又不偷又不抢,凭本事赚钱,怎么了?某些人有这个本事吗,凭什么在背后嚼舌头根?”
被趁机叫成师弟的张明远脸色有点难看。而王乾长老脸色更加难看。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王乾长老抛开崔望的回答,照着原本的思路继续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一个人无法同时踏进两条河流,对于一般的凡人,我会问他们是否愿意放下家族的羁绊,把剩下的生命完全奉献给大道。你呢,比较特殊,我想问你的是,你是否愿意放下折剑山庄少主的身份,忘记在折剑山庄的经历、见闻、至亲好友、少年心事以及所有与剑道相悖的知识,和其他所有弟子一样,把自己变成一张白纸,从头开始?”
这个问题看似很常规,但崔望却注意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心中生出警惕。
这是要我把自己完全清空、完全格式化?
这只是一个比喻,还是真有某种法术?如果我口头答应下来,我的所有记忆会不会真的被清空?
只按道理来说,我应该答应吗?
他虽然不算老于世故,但也是经历过了沧桑的人,“先答应下来再说”这种技巧,本来早就烂熟于心。但这一世既然决定了要随心所欲、率性而活,要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就多出许多顾虑。好像一旦答应下来,法术就会慢慢成真似的。
潼关天险,以铁石筑墙、筑城,道路窄处仅容单车。六座城楼如剑插入天空万丈余,像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座镇妖宝塔,睥睨一方。
种种画面闪过他的脑海,这些事物他原以为自己并不熟悉,可以轻易放下,就像忘记一场梦。现在才知道放下记忆谈何容易。
崔望最终答道:“放下少主的身份可以,但别的不行,这是我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