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时光真真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已。转眼已是楚国太子亡于栖凤台的第三夜了。若果真的有消息传出,相信此刻已经传到楚国境内,只差呈入宫廷报予楚王得知了!
于燕国而言,案情依旧毫无进展,偏镇国大将军又惨死街头,三军将士正群情激愤,禁军统领林别远更是提剑闯宫,领了近万铠甲围堵在琅华殿外,胁迫燕王务必交出元凶,势要将元凶五马分尸、万仞凌迟!
而所谓的元凶此间正躺在燕王的床榻上昏睡不醒。燕王荣西城则是呆坐床前,怔怔望着这女子发呆,委实讲不清当下是何心境,也只能一瞬的忆往思今,又一瞬的疑虑重重,各种胡思乱想——
若果当年随兄长一同入了江湖,那么沦到今日又该是怎样结局?
又或者当时应了兄长之请,将这女子留在宫廷,可还会有今日这般局面?
然而逝者如川,岁月无有逆流,他臆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十年前的匆匆一聚,他最终还是听了兄长的劝告,孤身一人回了深宫,依着兄长的叮嘱,做了一支不言不语、不争不为的影子,日日夜夜困守在一隅之地,敷衍着时光,消磨着心志。
可谁又成想,沧桑有误,这数年之后,竟是他这个最最无为、最最无能的王子做了燕国的王,承了荣室的江山。
曾经,荣西城每每思及至此都忍不住幽幽冷笑,可是如今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所承继的这片江山已然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之秋!
诚如安禄所言:这是一场要亡大燕的局啊!
如是否?荣西城半信半疑。他们一面指说杀人者是荣息洛与青女,一面又说这是要亡灭燕国。可是荣西城深信:兄长与青女是绝然不会亡他的国!
青女?是了,这个曾经被兄长带在身边的女子,他甚者不知她姓氏,也不知她来历!当年他只顾为自己寻一条出路而无暇过问闲杂,而兄长似乎也无意说起,以致事隔多年他们再次重逢,他也只能隐约记得她曾被唤作月儿?
也不知是哪个“月”!
——皎皎明“月”?
还是我心喜“悦”?
亦或是崧高维“岳”……
忽然间,某个意象闪过他心头,惹得他微微蹙眉,起身疾走,奔向前殿。
前殿的书桌上铺满了栖风台一案的调查卷宗,他扑至案前,自各样杂乱里翻出那本孤坟名录,重头又细看一遍,果然——有个“越”姓人之墓!
越玲珑?!
此“越”是否与彼“月”相关?
还是他们本就是一个“越”!
而单单这个“越”姓在民间就极为少见!如何之前竟无所觉?!
荣西城虽然从未被当做储君教养,可倒底也修读过几本史书杂集,他恍惚记得在哪本书上见过——
相传前代古朝有个东越国,亡国之后,其地臣民为记念故国便延用了“越”字为姓,且这些人中多为名门望族,即便流传百世至今,亦不乏家学渊源之宗。
莫非这个“越玲珑”便是辰怀诺千里奔波要祭祀的人?
而“玲珑”二字古文上亦有记,乃是‘风盖棽丽,合銮玲珑’,多指玉器之发声,或代瑶琴之音。此二字很像女子名讳,而此样名讳也绝不是民间儿女堪用的字眼。
难道这个“越玲珑”是辰怀诺的红颜知己?那么琴曲《长相忆》应该就是辰怀诺用来记念女子的曲目,可如何这三个字又刻在了青女的玉箫上?
难道青女是辰怀诺与越玲珑的女儿?其名为“月”亦或是“越”,是谐了母亲姓氏之音?
可若是如此,青女便断无杀害辰怀诺的道理!自古以来焉有生女弑父之事?!
荣西城苦苦思忖,索性推掉案上所有书卷,又将那几片竹简翻找出来重新排序。
这一回在“辰怀诺祭祀”之下又添上“越玲珑”三字;
在“青女”之下添写“洞箫长相忆”;
而至于“瑶琴长相忆”,他一直以为拿走瑶琴的必是凶手,遂在下方补上“真凶”二字。
如此写罢再看——辰怀诺是为祭祀红颜越玲珑而登栖凤台;青女乃越玲珑之女,或许正是栖凤台那个漏网之鱼,而非凶手;至于真凶定然是那取走瑶琴之人!
可这一切又与兄长有何关系!是了,兄长荣息洛去了哪里?林方不该是去捕捉荣息洛吗?如何被青女所杀?莫不是林方已然杀了兄长才使青女忿而杀他?若真是如此岂非又入死局?!
荣西城愈想愈添心焦,愈想愈是头痛,他也知道若想真相大白惟有等女子醒来!可眼下看这女子情形……他敲击着就要炸裂的额头,又重新回到了内殿。
烛火蒙胧里,他恍恍见得床帐内那女子似乎翻转了身,原本平躺的身姿此刻是面朝里困睡着。
莫非醒了?昏迷中的人断不会自己翻身!荣西城又惊又疑,快走几步奔到床前,挑起床帐向内探望,但见女子卷缩着身形,娇小玲珑宛若酣睡的猫仔,那羽睫低垂,双眸紧闭,完全一副安然入梦的样子!
这是何道理?!
荣西城没由来的一阵躁怒,心道:这外面已然是磨刀霍霍、随时可能群起而攻之了!而再多不了几时天下都要为之大乱了!可偏偏她这个“元凶”竟还能在别人的寝殿里安枕入梦?她是真的视死如归吗?还是有恃而无恐!
“嗯——哼——”荣西城站在床前有意清了清喉咙,“月……越……越姑娘……”他左右犹疑着该如何称呼她,十年前的一面之缘沦到今日能不能算是故人重逢?又或者她已然做了兄长的女人,那自己岂非要以长嫂敬之……
“那个……”他踌躇不定只好又放下了床帐,再次清了清喉咙,这回提高了嗓音,“越姑娘!……越女侠?越姑娘……你……你若是醒了?你……你醒了没有?”
这也太憋屈了!分明是自家地盘!凭甚让她占尽威风!
荣西城重又果断地挑起床帐,斜眼觑着她露在被角外面的白缎中衣,那一抹细肩单薄得似风中枯叶……要不要推醒她?可是她肩上有伤,会不会弄痛她?可是这眼见着就要兵临城下、火烧眉毛了……不管他了!
荣西城定了定心神,将将伸手去推,手指还未触到她肩膀,却听帷幔外安总管一声哀叫——
“王上,可不好啦!你快去看看罢!林都尉横剑在肩,说王上再不召见,他便要自刎于殿前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有那些个赤羽军,也都大半学了他的样式,有要切腹的,有要刎颈的,还有人说要一头碰死在廊柱上!王上若再不交出杀害大将军的元凶,他们就要一起殉了大将军啊……”
荣西城收指握拳,情知是躲不过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是亘古不朽的道理!
“去请林都尉进来罢。”
“啊?那……这……”安总管又犹豫了,“他们若是借故一起都冲进来……”
“那便老早冲进来了!是你能拦住外面的三千铁甲,还是这破门难拦住铁甲三千!”
“是是是……老奴无能!那个……那要不要卸去林都尉的佩剑?”
“看你本事!”荣西城横他一眼。
安禄自知没这本事!怏怏地出门传旨去了。
安总管年近花甲,早已见惯宫廷风云,多少次的王权之争,多少次的太子废立,还有多少次的兵谏之险,他都曾见识。
可这一回,他是尤为惊惶,尤为恐惧。因为他知道燕国王室若再经祸乱,只怕是国将不国,民将不民!
所以当林别远称说“自刎谏君”时,这位身经百战的老总管当真是庆幸万分!此样宫廷兵变若放在以往别家将领身上,那早已是杀王子、杀妃嫔以威慑君王了。而林都尉只说“自杀”,没说“杀王”,那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不过话说回来,新王即位可也没甚么王子可杀,再有林都尉也该知道,这后宫妃嫔更是无一得君王宠爱,君王还巴不得谁人能替他料理一批呢!
但林别远此举仍可称之为逼宫!他自得了老父惨死的讯息,便是官服也未及换,铠甲也未及穿,径自拎了佩剑便直闯宫禁。而后又汇合了赤羽军九千铠甲,包围琅华殿,软禁了燕王!
此刻,他虽跪在阶下,可手里长剑未去,麾下将士更是执矛荷剑站满庭院,那等微风凛冽分明是霸凌之势。
安总管命人拉开一道门缝,自己经那道门缝挤出了琅华殿,又命殿前侍从手臂挽着手臂一字排开,倘若真的有未得诏令者擅自闯宫,那便惟有以肉墙与之博杀了!
安总管摇着老迈的身子步下台阶,亲自上前搀扶起一身风雨的林别远,与他小声传旨,“王上——有请林都尉——一人——入殿。”
林别远冷冷觑他一眼,正待要去。
安总管又拉住他手臂,小心谏劝,“还请林都尉顾念与王上十数年相交之情,不好佩剑入殿。”
林别远目光愈发寒冷,瞪视安禄良久,终是冷哼一声,还是提了剑登上台阶,直入殿门。
与他,又岂止是十数年相交之情!——林别远暗暗思度,连着父亲领兵拥他上位的忠护之恩,林家待他荣西城可谓忠义不负!而他荣西城何敢藏匿真凶!何敢庇护女贼!她就是个天仙他也不该这般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