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西城自昨天被林别远“押”回王宫,就未曾出过琅华殿,就连昨夜的衣裳都不曾换过,如今依旧是一身宽袍大袖站在大殿中央,瞧着又是一身雨水、浑身湿透的林别远,这情形比之昨夜也就少了那几个奏乐吹箫的宫廷乐师!
“林都尉衣裳又淋湿了,要不要……”荣西城负手而立,客气寒暄。
“臣无妨!”林别远提剑冷视,想起昨夜那晚姜汤愈发忿恨了得。
“哦——那么……为林都尉赐座。”
“臣不坐!”
“哦——那……喝杯热茶?”
“臣不喝!”
“呵——别远兄这又何苦?换身干净衣裳总好……”
“臣不换!”
荣西城又气又笑,看他那模样与昔年里彼此打架怄气也是一般无二。只是今时他若再动手,便也不是朋友间的打闹撕扯,而是谋反!是弑君!他当真要与自己斩下鸿沟吗?
“好罢!那么林都尉且说说,你要怎样?”
“交出臣的杀父仇人!容臣将她就地斩首!”
“所谓的杀害大将军的凶手如今已身负重伤,正昏迷不醒。林都尉该不是想要斩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困弱女子罢?”
“困弱女子?她于千万铁骑前杀害我父,王上还敢称她是困弱女子?”
“千万铁骑?老将军是去缉捕凶犯还是想要斩尽杀绝,何至调派千万铁骑?”
林别远稍稍一愣,惊觉此中埋伏,却不知这埋伏是君王有意为之,还是随口一说。他定了定心神,重又更正言说,“是臣失言。‘千万’只是统说,实际……实际……”
“实际又派出多少兵马呢?”荣西城不紧不慢、幽幽质问,“本王记得给老将军的口谕是——只能活捉,不可诛杀!老将军若只是设网捉拿,应该不至于现下这个结果罢?”
“王上何意?!倒是我父亲该死了?!我父亲统兵是为谁人奔忙?一朝殒命又是为谁人效忠!王上何敢这般寡义,竟讲出这样凉薄之辞!”
“老将军以数千铠甲当街围杀一介女流,你以为——若然成事便能成就他千古英名吗?”
“荣西城!”林别远终于怒不可抑,骤然拔出佩剑,“我林家上下这数年来是为谁人拼杀!岂容你这般冷嘲热讽!”说时挑剑要刺。
守在旁边的安总管一个箭步蹿到燕王身前,张臂护住,苦苦哀告,“林都尉!林都尉且想想大局!你今日若是杀了那女刺客,他日楚王问罪燕国,我王又该如何应对?”
“月儿并没有杀害楚太子。安总管再不可强说其罪。”荣西城忽然又不合时宜地代人申辩。
林别远着实忍无可忍,“还月儿?!这么快便腻歪上了!还敢说她昏迷不醒!我管你甚么月亮星星!今日我定要斩了这只媚惑主上的妖狐!”话音未落,剑光一瞬,直杀进燕王怀里。
燕王推开安禄,闪身避开剑芒,试图绞他手腕。林别远脚下移走,一个错身直扑帷幔而去。
“大胆!”荣西城惊喝一声,回身劈掌,锁向他肩头。
林别远并无半分顾念,剑走游龙,径直削向荣西城手臂。
荣西城惊骇退步,再次避其锋芒,向着安禄大喊,“取我佩剑!”
安禄一面急惶惶扔出燕王的宝剑,一面暗地里忧心:这没有宝剑是等着挨打!有了宝剑只怕想保个全尸都难!就燕王这身手又如何能与将门世家的少主相拼!再多斗几个回合还不定身上少了甚么部件呢!
安大总管忧心惶惶地注看着,即不敢喊,也不敢叫,因为外面成群的都是林别远的部将!
荣西城得了宝剑,一通寒光飞舞,虽则挽回半尺失地,可倒底照着林别远的剑法相差甚远,沦到最后也只能勉强守住寝殿前的一隅之地。
林别远则是步步紧逼,势要杀进内殿,还不住忿忿质问燕王,“王上为个莫名女子竟要诛杀忠良?!”
荣西城挥舞着宝剑死守帷幔前沿,也毫不示弱地反诘,“林都尉为寻私仇竟罔顾国家兴亡?!”
“我今日斩了她,明日再将其首级呈献楚王,即报父仇,又息楚兵!”
“我说了!她未杀楚太子!”
“那王上又何故庇护妖女!”
“她也不是妖女!”
“你这是色迷心窍!”林别远忿而大骂,一剑长虹贯日直冲燕王心口。
燕王动起手来才有省悟,自己已经两天未尽水米!这长剑翻飞、左挪右闪的还着实费力!几个回合下来他早已是体虚力软,剑上也失去凌厉之势,身形也算不得矫健灵活!
只林别远这一剑刺来,他本想以剑格开,却未料腕上无力,竟被林别远轻易绞掉,呛啷一声剑刃跌落,他再怔愣,林别远的长剑再次刺来,直入咽喉。
荣西城大惊——此生竟要终于他手?何其可恨!
林别远也稍有犹豫——他虽非贤君,可也不算挚友了吗?当真杀他?!
心念只是一瞬,剑锋却挺进了三寸,眼见就要擦颈而过。
却忽见一道寒光急掠,若游龙惊走,瞬息缠上林别远持剑的手臂。
林别远大骇,急忙收剑,闪身疾退数步,可还是晚了些许,但觉手臂阵阵酥麻。
他正惊愕,却见那道白影携着剑光又杀向燕王,剑式凌厉,绝不输他!
吓得他惊呼一声,不敢耽搁,飞身扑起,擎剑隔向燕王与白影中间。
这才看清,白影竟是位女子!面色惨白,身量纤细,一副羸弱娇小,惟手中长剑凛冽的若寒风彻骨。
此女莫不就是杀父仇人!?——林别远又惊又怒,又恨又急。剑上急进数招,招招直扑死穴。
女子倒是从容镇定,剑法飘忽难测,只虚晃几回便化去林别远所有杀招,倏忽间转守为攻,而一旦攻起来,剑式又快如电闪,左右上下,杀了林别远一个狼狈不堪,眼见逼入死角。
“月儿!不可滥杀!”燕王对此番攻势也惊骇万分,连忙又拾了地上佩剑,跑来助阵林别远。
二人剑合一处,又与女子缠上了几个回合。林别远见夺回先机,便又起杀意,一剑横扫,掠过女子颈间,瞬间划落一缕青丝。
荣西城不由大骇,急忙回身格下林别远的剑锋,厉声呵斥,“林都尉!须得枉杀无辜!”
“她若无辜!我拿人头赎罪!”林别远大喝一声又急攻女子。
这回荣西城又反过来帮着女子对抗林别远。林别远恼得大骂“见色忘义”,越发狠力扑杀。
女子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剑峰对林别远亦是再呈杀机。三招两式又将其逼入死地。
荣西城看着林别远渐处危势,忽又重调剑锋指向女子。
女子恼他反复无常,一剑直刺,险些入他咽喉。
惊得林别远大叫,剑锋急转再次杀向女子……
安禄在一旁直看得胆战心惊、眼花缭乱。三柄长剑宛若三只白龙,翻飞游走,泛起一室寒光。
关键是这三只游龙的相互剿杀怎就这般纷乱!一下子女子要杀燕王,林别远立时与燕王联手;一下子林别远又要杀女子,燕王又立时与女子联手;一下子女子要杀林别远,燕王又即刻叛了女子站入林别远阵营……
想来辰子玥也是受够了他二人这样反复无常,只一剑震慑,闪身退向角落,幽幽讥笑,“你二人倒是有趣!一下子彼此互攻,一下子又联手伐我,你们可要商议好了再来送死!”
“大胆妖女!”林别远厉声咒骂,“你竟敢擅闯宫廷、媚惑君王……”
“奇了!你不该先问我杀父之仇吗?倒底还是先为人臣,再为人子?倒是比你爹更见忠心呢!”辰子玥拎着宝剑盈盈嬉笑,言辞浅淡,仿佛是与人讲说一桩茶余饭后的闲事。
“妖女!我正要问你!你竟胆敢刺杀……”
“你爹没同你说吗?你竟还敢这样大呼小叫?”辰子玥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话说玲珑琴你可收到?你爹应该留了书信给你罢?你既得了瑶琴为何不依父命尽快携琴远去?又来宫里胡闹甚么?”
林别远顿时怔住,惊得哑口无言——父亲书房之事,她如何知道的一清二楚?!
“玲珑琴?!”荣西城也觉出事有蹊跷,他刚刚得知栖凤台畔葬着一个“越玲珑”,而今大将军府又冒出一只“玲珑琴”?
“玲珑”二字总不会是巧合罢?
“林都尉自何处得来玲珑琴?那琴是何模样?你可知道……”
“我自然知道!”林别远大叫,现下已是又慌又乱。栖凤台丢失的瑶琴莫名出现在父亲书房,而父亲又被疑似凶手的青女所杀,这其中原委如何才能讲得清楚!
“是你将玲珑琴送进我父亲书房?!”林别远指向辰子玥,他知道绝不能使父亲担下谋杀楚太子的罪名,那是林家陪上九族三代也绝然担不起的罪名!
“先别管是谁送的!只是如此重要物证,老将军不该最先呈与君王以破凶案,何故却命你负了瑶琴赶往帝都去见甚么天子地子?”辰子玥一语直指玄机。
林别远怔怔惶惶站在大殿中央,一下忿怒地瞄向女子,一下又心虚地觑向燕王。
他也曾疑心父亲为何命他将瑶琴献去帝都,他本想等着父亲归来再向他问个明白,可未料到父亲再归来已然是一具尸骸。
玲珑琴?帝都?
楚太子被杀,楚王必向燕国开战!
燕楚交兵,必然两败俱伤!
燕国几有亡国之危,而楚国也自此失了贤君承位……莫非这一切竟是帝都里的天子设局?
而父亲……竟做了他们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