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斐一时冲动,杀了贾钟之后,济南府是不能待了。想要去找那老者,但鬼市又要等到下月十五。想要回琅琊县抓彭明翎问罪,又苦于空口无凭。想要干脆手刃彭明翎为父报仇,但又不能坐实他弑师之罪,空污了自己清白。
思来想去,只恨自己当初血气冲脑,悔不该杀了贾钟而未抓他问官。彭斐苦恼之下,打定主意,先待到鬼市问明凶手是谁,再生擒他和彭明翎对质。可是又无容身之所,只得终日在济南府周边徘徊,日则骑马游荡,夜则寻驿住宿。行尸走肉般走了数日,今日撞上一人。
那人仙风道气,松形鹤骨,须发皆白,眼丰而润,鼻隆而瘦。头戴混元巾,身着青兰八卦服,脚穿双梁鞋。左手却抱着一个佛幡,上面高书“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右手分明拿着一串菩提珠。脚下行步不断,嘴里念念有词。
彭斐看了,勒马笑道:“道教中人,竟也念佛经?”
那老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回答:“天下教旨皆出一门,念佛即是念道。”
彭斐再问道:“天下什么教旨,能出一门?”
老人再答:“无非行善宽让而已。”
彭斐蔑笑一声,挑衅道:“若有人杀你父亲,抢你家产,你也宽让?”
老人微微一笑,高声吟道:“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雠。”
彭斐问道:“何意?”
老人答他:“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你有你因,他有他果。他也不想伤你,只是他困在因果内不能自拔,被迫伤你。你亦困在你的因果里不能自拔,被迫为人所伤。都不自由,何必计较。”
彭斐恨恨地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古之大辱,今之大仇。若今日宽让,明日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
老人依旧面带微笑,循循劝道:“人杀汝父,汝以为大仇,汝复往报,又叫人之子如何自处耶?人之子复来杀你,你之子再去杀人,生生世世干戈不止,难道杀得一家绝户,方能全孝道于地下?”
彭斐一时语塞,但心中不服,只啐口唾沫,恨恨地看着老人。
那老人打量了一下彭斐,说道:“看你腰间佩剑,应是习武人?”
彭斐不答,只点点头。
老人捻着胡须呵呵笑道:“习武之人中气旺盛,我当年也如同你一样,睥睨众生,趾高气扬。后来苦海无涯,幡然悔悟,这才弃武修道,修了这么多年,仍未证成大道。你啊,可还有的修哟。”
老人顿了顿,冲彭斐摇了摇佛幡,问道:“看你衣衫腌臜,灰头土脸,看是流浪许久了吧?不知你可愿跟着我修道,我也好为你指点迷津?有片瓦容身,有杂粮饱腹,不比你四方流浪要好些?”
彭斐翻白一眼,拨马便要走。
老人高声说道:“跟我学些武功也可啊。”
彭斐听到此言,心里不屑,翻身下马,哗啦啦拔出宝剑,指着老人说:“你能胜我,我便随你学武,也听你教化。你胜不得我,我便要折你佛幡,拆你念珠,让你知道这世间修道无用,唯有以杀止杀,才能弘正道,灭小人!”
老人哈哈大笑,挥起手中佛幡,脚下踩起八卦步,手上架起阴阳式:“我就以佛幡为枪,以道经为法,行走天地,点化世人,何愁不能弘正道?”
彭斐心头一惊:“二十四路太极枪?”他也曾听父亲论过天下武功,这道家独门二十四路太极枪,由拳化枪,枪随身走,父亲颇为赞叹。但此时他心头火盛,也不顾试探,脚下赶起两步,挥剑直接攻去。老人忽然精神矍铄,双目生光,脚下一连退去十数步,步伐不乱,只赚彭斐来攻。
彭斐只道是老人惧他,也不多想,急急赶去,老人猛一回身,一杆打在彭斐腕上,再一伸,一下顶住彭斐咽喉。
彭斐大吃一惊,连忙退去数步。心里惊叹老人这一回马枪使得全无破绽,脚下却来回巡梭,还要再攻。
老人却纹丝不动,眼睛也不看彭斐上身,只死盯着彭斐双脚。
彭斐大喝一声:“呀!”举剑又来。老人抬起佛幡,往彭斐面门一捅,彭斐早有防备,一剑挡去,却挡了个空!
老人原来只朝面门虚晃一招,那佛幡空中画个圈,却往彭斐双腿中间一架!老人接着一使力,一下就把彭斐翻倒在地。
老人紧接一杆打去,彭斐余光瞥见,翻身一滚避开,一记鹞子翻身平地腾起,又凭剑打来。
彭斐那剑法亦得其父风雷剑法的真传,又仗着年轻力劲,招数大开大合,直逼中门。老人左挡右躲,上下招架,只数合那佛幡便剑痕累累,摇摇欲裂。彭斐瞅见,略一思索,一记力劈华山直劈老人面门,想要先劈断佛幡,再取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老人忽地撂下佛幡,抢前一步,双手抓住彭斐右臂一扭,彭斐大叫一声松开右手,那宝剑应声落地。老人手中发力一推,脚下一绊,把彭斐扔出半丈之远。
彭斐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抬头一看,老人已经拾起他的剑,双手奉上。
彭斐满面羞愧,把剑拿了收回剑鞘,拜了一拜,说道:“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想不到先生年齿虽高,武功居然如此精进,先生受我一拜。”
老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年轻时论武学也是独步一方。切莫欺我年老无力,我虽老,但多年以禅释武,武学也算没有落下。”
彭斐问道:“还没请教?”
老人回答:“贫道道号长清子。你可有姓名?”
“姓彭,名斐。”
“小伙子是个可造之材,陪我走上一程吧。”
彭斐愿赌服输,只能跟着长清子一起走。
路上彭斐问长清子:“咱们这是要去哪?”
长清子说道:“你跟着我就知道了。”
彭斐牵着马,跟着长清子走出一里路,上了山,来到一座庙前。彭斐抬头一看,山门上高挂一块牌匾——“灵岩寺”。
“灵岩寺?人称天下四大名刹的灵岩寺?那不是佛寺吗?你一个道士,怎么来佛寺?”
“我本是湖广人士,早年间我和我长兄云游四海,走到山东却遭失散。我一人落难灵岩寺,幸得寺中和尚不弃我道士身份,救我性命予我衣食。于是我发愿,佛道并修,要渡一百人证道。你是第九十九个。”
长清子一边说,一边领着彭斐在寺内行走。这灵岩寺乃是天下名寺,名扬海内。此时寺中却清静,僧人往来无声,层层大殿只有香烟缭绕,也不闻经文之声。殿上金佛恬静自若,低眉含笑,栩栩宛如真佛临世。
二人在寺内凡遇僧人,僧人双手合十曰“阿弥陀佛”,长清子拱手作揖言“度人无量天尊”。此等天下奇景,看得彭斐是瞠目结舌,哑然无声。
长清子领着彭斐转过正殿,又过僧房,七转八转来到一处偏院。长清子指着一处厢房对彭斐说:“你可先在这里暂住。待到哪日,我就教化你到哪日。哪日要走,我亦不留你。”
彭斐看了,心想自己刚在济南府犯下命案,此地僻静,倒也可躲躲风声。于是点头答应。
长清子看了,微微颔首,笑道:“今日渡你,非但还我之愿,亦是改你之运。我看你鹰眼狼颈,虎头豺耳,一脸大煞之气,若不往善处导你,放你自处江湖,日后必生杀伐。你我也算有善缘,你先沐浴吧。”说罢,长清子搬来浴桶,便去烧水。
彭斐许久没有沐浴了。这一番洗得清彻,身心俱爽,朗朗白日竟然就在浴桶里睡着了。长清子在窗外看见,和蔼一笑,转身自去念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