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头,各叙一枝。
戊时,太平村里,齐永郎也在沐浴。
他今日在田里耕作一天,累的汗流浃背,双臂脱力。更重要的是,他内心也是失望透顶。
沐浴结束,齐永郎一边擦着头,一边问吴平:“师兄,你的田,怎么就这么一点啊。”
吴平笑着回答:“怎么?你觉得我有很多?”
齐永郎嘟着嘴说:“我还以为你有很多地呢。像师父那么多呢。”
“泰海门可是一方名门,师父几代的家业。我一个人怎么比得了啊?”
“那你归隐什么?你趁着年轻,跟我们一块赚点钱不好吗?现在还要自己耕地,不累吗?”
吴平沉默不语,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唉……你不懂……”
齐永郎也低着头,嘟囔道:“是啊,我什么都不懂。师父也说我不懂,师兄也说我不懂。不过我不懂没事,你们懂就好了,我跟师兄们一块就行了。师兄,那你要照顾好自己啊,你的归隐生活,没我想象的那么好。”
说完,齐永郎扒拉着窗户,看着外边,接着说:“唉,整个江湖都没我想象的那么好。鲁师兄说带我挣大钱,出来快一个月了,连一个铜子都没挣到呢。”
吴平有些生气,他口气加重了一些,说道:“你们出来挣钱,就靠杀人?”
齐永郎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皮,回答:“我也知道不对,可鲁师兄说,这样来钱来得快,江湖上扬名也快……”
“你说什么呢!”突然,鲁世源推门而入,呵斥道。
齐永郎有点害怕,但还是小声顶嘴:“这有啥不能说的嘛……”
鲁世源揪着齐永郎耳朵,问道:“师父为什么把你的名字,从齐咏良改成齐永郎?”
“嗯……告诫我,让我少个嘴巴,多个耳朵。”
“你怎么做的?”
“那怎么了嘛,我也没说啥啊,师兄又不是外人。”
“他都退了门派了,按门规就是外人。再说了,对熟人管不住嘴,对生人就管的住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这是为了你好!”
吴平赶紧打岔道:“师兄,师弟毕竟还小,没必要这样。”
鲁世源听了脸色难看,但嘴上不好发作,只能松开手,对齐永郎呵斥道:“你快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咱们就要走!”
齐永郎揉着耳朵,又顶嘴道:“为什么啊?这才刚来,再住两天不行吗?这一走,又不知道多久能见到师兄了!”
鲁世源生气地骂道:“你忘了出来是干嘛的了?你不为了挣钱,那现在总得回去见师父吧?你就空着手回去见他?不抓紧时间,出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师父都那样了,等你回去了,怕是晚了!”
齐永郎被说的没了脾气,垂着头好像一朵焉了的禾苗,气鼓鼓地用力抱了一下吴平,转身跑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鲁世源和吴平二人。
鲁世源嗅到了一丝尴尬,只能尬笑着,从嘴角挤出一句:“多谢款待。但是,确实不能久待了,师弟,你看……”
吴平点点头,回答他:“我明白,江湖险恶,路上小心。替人消灾的事情,人各有志,但别助纣为虐便是了。”
鲁世源作个揖,缓缓转身,抬步要走。
吴平突然想到什么,又赶紧拉住鲁世源,诚恳地补充道:“齐永郎功夫不错,但懂得不多,你要替他多留个心眼,别让他吃了亏。”
鲁世源点点头。回屋了。
吴平凝望着鲁世源和齐永郎暂居的正房,心里百感交集,当年同窗习武的一幕幕仿佛洪水般冲破了吴平的心堤,都一齐涌上心头。如今分别,正仿佛当年众师兄弟送他十里,挥泪相别。只是当年的血海深仇,今日已经付之一刀。吴平长叹一声,感慨世事变迁,也自回屋了。
同一时间,在距他九百里之外登州府卧虎山,泰海门掌门盛安之女盛音,见到了那只昨夜齐永郎放出的信鸽。
她心头先是一惊,待看了信鸽所带的字条后,长舒一口气,但又犯难起来。
字条上只有十个字:“遇吴平于琅琊县太平村。”
盛音惊是惊在这信鸽是齐永郎临出门前自己暗自交付的,嘱咐齐永郎危难关头放飞求助。她本以为鲁世源和齐永郎遭遇大难,不过万幸只是遇见了同门师兄吴平。
难是难在不知这消息是否应该交给自己的父亲盛安。
她知道自己父亲的想法,当年十岁的吴平孤身一人跪在她家门口,她就看见他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怜爱。三年前吴平三跪九叩,离开师门,他父亲大醉一天,一字不语。现在病重,仍不忘嘱咐一有吴平消息,马上来报。她明白,父亲早就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看待。
可是她生来个性刚强,虽是女儿身,不逊男儿郎。众人皆说她当不了这一门掌门,她偏不信。她也看不过吴平这一外人却得自己父亲百般宠爱,连自家绝学武功也是倾囊相授,自己学武却要软磨硬泡甚至以死相逼。她不愿意让吴平来继承她自家基业,她更不愿意,按父亲曾经暗示她的那样,嫁给吴平,让吴平名正言顺地接位。
可她转念一想,父亲已经日薄西山,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也仅此而已,自己真要瞒住父亲……
终归是女儿心软,她还是把纸条念给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躺在病床上的盛安,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呼吸艰难,全然没有当年威震山东、名扬海内的气势。但此时听了吴平的消息,他浑浊的双眼却突然明亮了起来。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喜不自禁。他想到当年女儿降生,算命的说他还将有一名男儿。可连过数年,自己数房小妾却都未怀孕。年齿渐增,他本以为不再有儿子,可一年冬天,一个十岁的男孩顶着漫天风雪跪在门口,双目血红,嘴唇青紫,只求学武。
他看这小孩一脸倔强,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再一问,竟然名叫吴平。自己名安,此人名平,像是天造地设的父子。他以为这男孩是天降的儿子,悉心教导,视若己出。吴平也争气,非但天资聪颖一点即通,更难得吃得苦、耐得寂寞,十几年间将他毕生所学尽数精通。他本以为不日就能传掌门位与吴平,谁料吴平突然铁了心离开师门。
他心里万般不舍,但看得吴平三跪九叩磕得满头是血,又不忍强留。只能忍痛放手。后来年老染病,眼瞅着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却又在此时得到了吴平的消息。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天生的一副标致面孔,眉若春柳,眼似丹杏,鼻是白玉雕成,耳是瑞雪融出,朱唇皓齿,瘦脸尖颏。本来如果贤淑端庄,肯安心学些女红,一定能嫁到王公贵族之家。可惜性子如同自己一样刚毅要强,偏要习武,如今自己病入沉疴,又代掌门派。
这一门里习武之人要么是高官贵胄子弟,要么是走商行客孩儿,心里想的不是学些武艺考个武举,就是学些功夫行走江湖。有几人肯服她一介女郎?可怜她满腔热血,却无人领情。毕竟亲生骨血,一想到自己死后她一人执掌门派,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流言中伤,盛安心头如同刀剜一般,滴滴流血。
想了许久,他终于张嘴说:“你……把他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