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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冲向自由

“沼地,这里还有沼地吗?”小红果子问我。

“从没听说过。”我摇摇头,看向大红果子,福傻子啃完橡皮后又在草根下转悠。

大红果子则摆了摆他红色的叶子,看向铁砂。“嗨,你好啊,大头蚂蚁先生,你们山大的考验,能跟我们说说吗?”

铁砂一直背对着我们,此刻才转过来,他盯着我们,巨大的复眼乌黑闪亮,半晌后他甩去嘴上的碎泥,说道:“请借一步说话。”

我们无从选择,只能跟着他来到一片接骨木下。福傻子又不见了,但一路上能看到他留下来的灰白色印记。“吃橡皮的活宝呢,又跑哪儿去了?”我在接骨木破损长叶的阴影下问大红果子。在我的上面,细长的枝条之间残存着一些白色的小花。

“福傻子大人受不了约束。”大红果子笑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

“担心?”我暗笑,巴掌都拍不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怕他捣乱。”

小红果子的叶子在阴影下晃动,“不会的,关键时刻福傻子大人很靠得住。”

“法师很谨慎,他特意调派,不会有错。”大红果子补充说。

谨慎,沙福吗?我无语。

“请听我说。”一直都默不作声的铁砂这时终于开口,“这里曾经是我们的乐园,也是我成长的地方……但蜘蛛来了后一切都变了,我们成了奴隶,为它们挖洞,向它们供养……”

“为什么?你们有强壮的牙齿不是吗?”我望着他剪刀般的牙齿,上面反射着微光,在我的记忆中,蚂蚁不管是对阵蜘蛛还是蚊子都占据优势。

“牙齿?”铁砂苦笑,“牙齿无法解决一切,而我们首要考虑的是种族续存。”

大红果子冷笑。“所以你们心甘情愿地为它们服务?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很明显,这里的土壤和麦冬都不快乐。”

“很不快乐。”小红果子插了一句。

面对奚落铁砂没有在意,他低声说道:“这些家伙并不普通,它们过于强大,至少对我们来说是如此,而且……它们还掳走了女王……”

我知道蚁后对于蚁群意味着什么,她是生命的源泉,失去蚁后,蚁群将日益衰落,不过……“你们可以选出新的蚁后。”我对他说。教室外面的公共书架上有几本关于昆虫的书,我知道当蚁后衰朽时,蚁群中会有工蚁取而代之,大红果子他们也表示认同。

“我们的女王还健在,她只是被挟持了。”铁砂说,“她还在生产,我们不能因此而废立,我们要救她出来。”

大红果子再次冷笑,他逐字逐句道:“也就是说……你要我们从那些……让你们闻风丧胆的蜘蛛……还有蚊子的嘴下……救出你们的蚁后……这就是你们山大所说的考验……对吧?”

“你们不必勉强。”铁砂冷静地回应,“山大是给我一个机会,即便你们退出,我也会拼死一搏。”

我想起一件事,问道:“之前你是在服刑?”

“没错。”

“为什么?”

铁砂没有回答,他沉默不语,将头埋入接骨木的阴影之中。小红果子低声道:“他在服刑,准是犯事儿了,可能不方便说吧。”

是啊,既然是服刑那肯定是犯事了,不想说也很正常。不过蚂蚁山大为什么非要安排一只正在服刑的蚂蚁来配合我们呢?这考验是对我们的?还是对他的?

福傻子突然从草丛中蹦出来。“猜猜本大人发现了什么?”

大红果子迎上去,“福傻子大人又有新发现吗?”

“哼,有好多蚂蚁哟。”福傻子用他的短腿比划道。

我也哼了一声,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里到处都是蚂蚁。”

“呀呀,你懂啥?虫呆子。”福傻子不屑地呸道,“死蚂蚁,全是死的,那里,还有那里,我一下就闻出来了。”

铁砂终于从阴影中回头,他叹了口气。“跟我来。”他说,“让你们看看我服刑的原因。”

“注意戒备。”大红果子向他的弟弟嘱咐,同时又对我说道:“小天老板,我们看情况再决定。”

铁砂带着我们前行,他钻进草丛,身影在光线下时隐时现,最终来到一道高隆的土坡前。坡上看不到一丝杂草,只有纯粹的泥土,黑夜为它抹上诡异的黑色。夜风推着被雨水打湿的枯叶簌簌翻滚,铁砂闷头在泥土中掏挖着。他拖出棕黑色的东西,是半只蚂蚁。“我们并不懦弱。”他说着又拖出半只,“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埋在这里的……埋在这里的都是我并肩作战的兄弟……”铁砂的声音中带有哽咽,他狠狠甩了下头,长嘴如同两把铁铲,继续很小心地挖着。蚂蚁在翻开的泥土中不断涌现,全都四分五裂,断裂的身体……仅剩的头颅……无数的残肢……谁都没有说话,包括福傻子,空气中笼罩着莫名的伤感。铁砂突然伏在地上,触角和牙齿都开始颤动。刚刚他拖出一只无头蚂蚁,确切地说是一只黑色、开裂的、缺头少尾的大蚂蚁,从残留的身体可以看出这只蚂蚁非常强壮,几乎赶上铁砂。为了抑制自己的颤抖,铁砂将牙齿狠狠插入土中,良久……才抬起头,用略带嘶哑却异常冷静的声音说道:“我曾经的老师,所剩无几的英雄战蚁。”

“是蜘蛛和蚊子干的吗?”小红果子小心地问。

“对,蜘蛛带着蚊子找上门来,而我们不愿屈服。”铁砂像是咬着牙在说话,“我们干掉一群蚊子,还有些绿蜘蛛。但我们挡不住断牙,它带来了蜈蚣。三位英雄战蚁和六百兵蚁,我们最强壮的兵蚁,这就是我们的代价……是我……都是我的错,他们相信我……我的兄弟……我的战友……我的老师……我多希望能埋入土中……和他们在一起……”

枯叶再次翻滚,像翻卷的乌云,麦冬摇曳,如呜咽的波浪。我默默地立,难以想象在这不起眼的地方,曾几何时,变成了杀戮的战场,蚂蚁们在此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浩劫。

大红果子打破沉默,“你们最终妥协了,是吗?”

铁砂抬头,透过接骨木枝叶的空隙望向前方。那棵矗立在巨大阴影中的大树,此刻正摇曳着它鬼发般的枝条,那是一棵垂柳。在它和我们之间横卧着一段折断的棕榈树干,如在战场上捐躯的巨人般将麦冬和牛筋草压向两旁。“它们控制了蚁后,而族群需要生存。”铁砂转向空洞的黑夜,“蚂蚁山大不得不听从尖嘴皮的意见,与蜘蛛达成协议。”谁都没有插话,大家都想知道协议的内容。铁砂则艰难发声:“六百兵蚁中的余生者要全部赴死,而我……我这个罪人……作为族群英雄战蚁的……队长……它们让我苟活下来,接受永远的禁锢,直到饿死……”

“活生生的警示。”大红果子苦笑,“你能搞到蜈蚣身体上的东西吗?”他向铁砂解释布苗的需要。

铁砂摇头,“它们很强大,光蜘蛛和蚊子就够我们应付了。而蜈蚣,那些大家伙根本难以近身。”他再次挖开黑土,让一段段的蚂蚁残肢重回安息地,并拒绝我们帮忙的要求,不过也只有他能分清楚归属。

需要填埋回去的数量也很大,我们坚持帮他挖土,在这一点上铁砂最终同意。大红果子兄弟在这方面是好手,动作很快。我也帮忙,但挖土的工作太过无聊,福傻子就在附近,他背对着我,圆圆的身体杵在那里,大尾巴摇来摇去。这段时间他倒是很安静,真难得。“福傻子……大人……有新发现吗……你也来帮帮忙呗……”我轻手轻脚地靠近他。

“嗯嗯,不帮……”这家伙哼哼,像是在吃东西,他转动肥硕的屁股,每当我靠近时就用身体或是尾巴挡住。

“来啊,来帮忙啊……”我再次尝试。

“嗯嗯……不帮……”

“嗯?”这次我闻到一股异香,“你这家伙……在吃土……”我刚想发笑,突然闻出那味道不对,没错,我的奶香橡皮,那套动漫套装,我的珍藏,安放在抽屉的暗格里,还上了锁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给我吐出来……福傻子……”

“嗯嗯……嗯嗯……”圆圆的小胖子胡乱答应。

我气坏了,扑上去。福傻子打个转躲开,‘咯吱咯吱’还在吃。

“还给我,还给我……”我使尽全力抓他。

这家伙像口香糖一样拉长,每次都‘啵’地一下从我手里滑脱。他没跑,反而转过来,让我眼睁睁看着超人的屁股消失在他‘吧唧吧唧’的嘴中。“虫……虫呆子……橡皮不就是拿来吃的嘛,补充体力,本大人正需要……”

“去你的体力,给我吐出来……”我抓狂,我要抓住他,把他切成橡皮块,但福傻子像皮球般蹦走。

“福傻子大人,这东西太香了,苯酸对身体可不好。”大红果子在福傻子蹦过去的时候劝道。

“大红呆子,你懂什么,本大人有数,有数……”橡皮球消失在一片牛筋草的阴影中。

我追去,却绊了一跤,只好对着草丛骂:“你等着,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蚂蚁的残肢已全部归位。铁砂谢过我们后说道:“你们都看到了,这样的任务有去无回,还要参加吗?”

刚才的摔跤让我羞愤不已,禁不住首先表态道:“别小看我,虫子而已,动动手指就够了。告诉我,那些家伙在哪里?你们的蚁后在哪里?都交给我。”

铁砂没理会我,他看着大红果子,因为与我相比,后者更加冷静。大红果子问道:“明知是死,你又为何要去?”

“我不同,我是囚犯。从兄弟们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想偷生。但是……只要能再为族群出一丁点儿力……”铁砂深吸了一口气,“山大给了我机会,我就要抬头挺胸地去见我地下的兄弟们。”

“你们屈服了,至少大部分是如此。”大红果子说,“你为何还要去惹它们?”

这是事实,铁砂没有否认。“没错,族群中的大部分都支持尖嘴皮,至少他停止了杀戮……但……就像山大说的……”

“你也不相信蜘蛛的承诺,是吧?”大红果子读出铁砂的后半句。

“当然不信,虚假的协议,短暂的和平,山大就是这样评价的……”铁砂沉默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看守会偷偷解开禁锢让我进食,否则我早已奄奄一息。我知道这都是山大吩咐的,他在等,等机会,也许你们就是……”

“说吧,说说你的计划,打算怎么使用你这最后的生命?”大红果子问道。不远处,福傻子在草丛中现身,看到我愤怒的目光后呸了一声又消失不见,而我根本没打算追他,我对铁砂的计划更有兴趣。

铁砂再次望向那棵披满鬼发的柳树。“就在那儿,树干上部,有我们为女王建造的蚁宫。只有经过严格筛选的工蚁才能进入,蚁后在她们的悉心照料下延续着我们的希望,族群也因此而强盛……直至它们到来,蛛网覆盖了蚁宫,蚊子在上面飞舞,蜈蚣把守着入口,它们杀光工蚁,控制蚁后,也控制了我们……”

“就在那棵树上?”我眯着眼睛望去,天太黑,树干上只有黑色的阴影,但这又如何呢?对人类而言,蜈蚣、蜘蛛……都是渺小的玩意儿。“交给我了。”我再次表态,“明天就把你们的蚁后带回来,任何阻挡者都会被踩扁。”

“他是人类,是巨人。”小红果子帮我补充,大红果子则向铁砂解释我的身份,而福傻子又冒出来呸了一声。

铁砂没有同意。“你能救回蚁后,甚至带回蚁宫,但蜘蛛和蜈蚣会躲进洞穴,你无法消灭它们。一旦你离去,等待我们的会是灭族之灾。”他的话让我沉默,我无法一直守着他们,也不可能呆在蚁穴或是蚁宫里。

“蜘蛛和蚊子都能搞定。”大红果子向他解释了迷虫粉和回路泉的作用后故作轻松地笑道,“只要再弄根蜈蚣腿,反正它们多得是,不会介意送我们一条。”

我急于完成计划。“蜘蛛、蚊子还有蜈蚣,它们在哪儿?我一只都没看到。”

福傻子出来了,他在远离我的地方,躲在一棵接从骨木上调零下来的白花旁。“臭味,我闻到了。”他嘿嘿笑道,“蜈蚣、蜘蛛、蚊子,蜈蚣的臭味最大,哈哈,蜈蚣呆子。”

谁都没有理他,大家在听铁砂说话。“它们占领后,柳树下面的区域成了我们的禁区。尖嘴皮负责之间的联络,只有少数工蚁被允许进入,她们运送食物,去服侍蚁后,但有去无回。”他顿了一下,望着黑暗继续说道:“看守告诉我,近期它们没有出现,仿佛消失了一般,也许走了,也许窝在禁区里,我不知道……所以我琢磨着……去一探究竟……也许……”

“它们就在里面,蚂蚁呆子。”福傻子插嘴。

“我相信福傻子大人的鼻子,而且我有个计划。”大红果子向福傻子鞠了一躬后说道,“不过在这之前,我得知道蜈蚣的数量。”

“为什么是蜈蚣的数量,没蜘蛛、蚊子什么事吗?”我问。

“请不要着急,小天老板。”大红果子也向我鞠了一躬。

“三条青红色的大蜈蚣。”铁砂说,“袭击我们的时候,两条截断队形,一条攻上柳树。”

“那就好。”大红果子笑道,“现在是和平时期,你们之间已达成协议。我们假定禁区内还有三条,没错,它们都留下来了,那就是我要应付的东西,三条蜈蚣。至于蜘蛛和蚊子……”他说出计划,原来是进入禁区之后马上布苗,这样一来蜘蛛和蚊子就不足为惧了。大家都没意见,包括铁砂,毕竟在它们全面进攻时也只出动了三条蜈蚣,留守期间不可能更多。而大红果子的计划不仅是探听虚实,还要救出蚁后。

布苗队长吹响长鼻哨,分布在各处的布苗队员通过我洒的绿豆移动过来,在完成考验之前他们也无事可做。大红果子分配任务,然后由铁砂带路,我和布苗队员们走上了迎战蜈蚣之路,前提是要快速且顺利地完成布苗。

这是一条我根本不可能想到的路,坐落于那段倒地的棕榈树干中。树干之外,杂草丛中,蛛丝暗藏其间,犹如隐蔽的地雷网,黑夜中的陷阱。“从这里走更安全,除非想立刻惊动它们。”铁砂这么说。他选择的是工蚁的行进路线,平日里禁止出入。这条通道由蚂蚁开启,低矮又狭窄,即便小如他们,也只能依次通过,而通道的出口轻易就能被堵上,对方显然考虑过这一点,所以才允许他们使用。尖嘴皮还布置了他的蚁兵,但铁砂称完全没有必要。通道尽头就是魔鬼的地盘,谁会往地狱跑?蚂蚁山大做出自己的努力,尖嘴皮的蚁兵不见踪影,代替他们的是一百只强壮的兵蚁,他们称铁砂为队长。在我们到达之前,兵蚁们用自己的剪刀嘴将树干中的通道进行了扩充,以便我们能顺利进入。

临行的前一刻,大红果子还劝我回去。“你是人类,没必要冒这样的险,我们应付不了你再出马。”对此我嗤之以鼻,我就是想冒险,变成人类,那些家伙就会避而远之,还谈什么冒险?但在进入通道后我却有些后悔。厚厚的树皮盖住了所有的光亮,连风都成了奢求。通道里闷热又潮湿,难闻得让人窒息,到处湿哒哒的,充斥着腐烂的气味。我像大红果子他们一样打开叶灯,光芒驱散了些许黑暗,却让我的头皮为之发麻。粘滑的液体处处流淌,头顶的、身边的、脚踩的,尽是些黑乎乎的腐烂发霉物。一股股丝须倒垂而下,宛如黏滑的触手。而我还得猫着腰,屏着呼吸拨开它们。我庆幸自己有豆苗人的手套和靴子,否则仅凭这入手的感觉,就足够让人尖叫了。铁砂的影子在最前面晃动,后面是在粘液中滑行的福傻子。这家伙只要抖一下就能清除这些东西,这是大红果子说的,他就跟在福傻子之后,并让我紧随着他,接下来是小红果子和其他布苗队员,铁砂的兵蚁跟在最后。

并不遥远的路程却漫长得让人难以忍受,我巴不得一脚就踏上他们所说的地狱。“再过去就到了。”就在我的忍耐快到达极限时铁砂在前面说道。

大红果子回头看了看,嘱咐我暂时不要出去,然后下令道:“准备好东西,以我为中心,按顺序,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出去后抓紧布苗。”他再次在狭窄的通道内转头,“福傻子大人,小红果子那边还请您照应一下。”圆胖子哼了一声。

布苗队员依次从我身边挤过去,几乎将我整个人摁进树皮中。我眯着眼往出口望,看到最前面的铁砂已经爬出去,紧接着大红果子跳出去,福傻子滑出去,小红果子和他的队友们也鱼贯而出,兵蚁们更是爬得争先恐后。事态总是比情绪飞得更快,刚刚还因挤得难受而暗自抱怨的我,身旁突然变得空无一人。一阵莫名的空虚和紧张袭上身来,此时此刻我更愿意与他们呆在一起,哪怕挤得很难受。我摸到洞口,探出脑袋,身体还缩在树干里。

前方,在散布着零落麦冬和牛筋草的泥地上,布苗队员的叶灯正以大红果子为中心在闪烁。他们紧张有序地布苗,连福傻子也在挖洞。一百只兵蚁在铁砂的带领下,正列成方阵靠近那棵住着他们蚁后的柳树。高远处的路灯投下令人昏昏欲睡的亮光,照出了柳树扭曲的树根,流失的水土使它粗大的根节看起来特别突兀。几张巨大的蛛网在树根和杂草间交织,上面落满了面目狰狞的昆虫。干瘪的飞蝇蜷成一团,坚硬的甲虫开膛破肚,五彩的蝴蝶被撕成两半,还有无数切成段的蛆以及大大小小不知名的虫子。一只小船大小的飞蛾半挂在蛛网上,它失去了头,破碎的翅膀在灰褐色的泥地上洒下一片灰粉。不远处还落着一堆羽毛,来自一只麻雀。它翅膀半开,翘着一条腿倒在那里,脖子与身体只有些许连接,眼珠外鼓,透出它死前的恐惧。初夏的草地本该生机勃勃,眼下却如同地狱。

我没看见它们,蜘蛛还有蚊子。这些家伙本该在迷虫粉和回路泉的作用下四处撞壁,乱成一团才对。为什么?大红果子的队伍已经完成布苗,铁砂的方阵整装待发,他们早已触动隐藏的蛛丝,但除了夜风翻动落叶的声音外,这里一片死寂。

“蜈蚣呆子……”福傻子突然冲着铁砂他们大叫起来,“在你们的上面……”

一条暗红色蜈蚣从天而降,它本蛰伏于柳树的枝条,当铁砂的队伍靠近时,就如巨蟒般扑了下来。

靠前的蚂蚁像落叶般被拍飞,方阵乱了一半。“后撤……”铁砂命令,“保持队形……”蚂蚁们散落成大小不等的战团,纷纷用自己的牙齿咬住同伴的后半截身体,连成整体来对抗蜈蚣长尾的再次拍击。他们一边后退与对方保持距离,一边等候命令上前厮杀,铁砂交待的首要任务是站稳脚跟。与此同时,大红果子也在指挥布苗队员向后散开,他们几人一组互相掩护,但福傻子不见踪影。

蜈蚣扭动身体,如蜿蜒的列车,暗红的身体闪着油亮的粘液,每一节的长度都相当于半个大红果子。在它身体的两旁,粗壮的长脚密密麻麻,末端锋利。尤其是那两条在扁平脑袋下更像牙齿的腿,形成两道锋利的弯钩,钩尖发黑。蜈蚣慢慢昂立上身,居高临下俯视四周,两根油腻腻的触须像鞭子般摇摆。几只蚂蚁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压垮,正在它的身下痛苦地挣扎,蜈蚣用弯钩将其中一只撕成两半。

“该死的蚂蚁,烦人的东西,又酸又硌牙。小人是你们带来的吧,来这里挖宝吗……嘿嘿……”蜈蚣的笑声刺耳又难听,血红的嘴脸让人毛骨悚然,“大爷这里可有好宝贝,能产出好吃的蚂蚁宝宝的宝贝……啊哈哈……”

我从未在意过蜈蚣这样的东西,只须轻轻一脚,它们就灰飞烟灭。我想要摘下豆苗帽,但又想起铁砂的话:‘这消灭不了蜈蚣,它会逃得无影无踪,但在这之后我们该怎么办?’红嘴蜈蚣开始移动,簌簌爬动的长脚是无数把锋利的匕首,底下还在挣扎的蚂蚁们被扎得稀烂。我感觉到自己的颤抖,但努力抑制着变回人类的冲动,只是僵硬地摸向腰间的大头针。蜈蚣还远,我还躲在树干里。

铁砂的队伍分成五个团队,前二后三,在他的带领下正随着蜈蚣而动。大红果子从长草间站出来。“回去。”他先是对着我的方向吼了一声,然后向蜈蚣打招呼。“你好啊,大长条,我给你们带来了礼物。”

蜈蚣爬过一片枯叶,它无视蚂蚁,对着大红果子嘿嘿笑道:“礼物?可爱的小人,美味的小人,你们是最好的礼物……”

“不能全给你,大长条。”大红果子也笑道,“还没向你们的同伴,蜘蛛和蚊子表示过问候呢。”

蜈蚣缓缓前行,向着大红果子的方向。“蜘蛛、蚊子,你说那个断了牙的家伙?这会儿可找不到它。”

“它们去哪儿了?”大红果子又问。

蜈蚣呸了一声,“别指望我会告诉你,美味的小人。等你进到我的肚子里,成为我的一部分后,迟早会见到它们的。”看来蜘蛛和蚊子都不在这里,既然如此,铁砂带队挡住去路。“滚开,烦人的东西。”蜈蚣骂道。

铁砂毫不退缩:“今天我们要为族群而战。”

红嘴蜈蚣大怒,“找死吗?该死的蚂蚁。”它嘶鸣着扑出去。

铁砂迎头而上,高呼:“为了女王,为了山大……”。

“为了女王,为了山大……”黑褐色的蚂蚁从不同方位冲出。两个蚁兵团随铁砂扑向蜈蚣的头部,无惧对方锋利的弯钩和夺命的毒液。另外三个蚁团涌向蜈蚣的身体和尾部,留给他们的是密集的匕首。

‘嗤……’红嘴蜈蚣喷出毒液。中招的蚂蚁蜷作一堆,颤抖着冒出青烟,但其他蚂蚁冲入匕首丛林,咬住长腿,即便被匕首刺穿也绝不松口,其中一些顺着长腿往上爬,直达蜈蚣腹部。红嘴蜈蚣用脑袋下那对带有毒液的弯钩咬向蚁群,铁砂幸运地躲开,但身旁的同伴却被弯钩扎透了身体,蜈蚣将他举起来,甩飞出去……一看便知,红嘴是它最厉害的武器,能将蚂蚁和泥土一起切成碎片。

“跳上去!”铁砂愤怒地高喊。‘嗤……’一股毒液,力道不是很大,但弯钩紧随而来。铁砂敏捷地一跳,弯钩落在泥地,他则咬住了蜈蚣脑袋上的触须,然后滑下去,第二口咬在对方脑袋上,就在两眼之间。

蜈蚣高昂的脑袋砸向地面,想要将铁砂震下去,但战蚁队长用剪刀牙死死钳住。“该死的酸种,我撕碎你。”蜈蚣在蚁群中翻滚,长腿变成了匕首的风车,胡乱喷射毒液。蚂蚁们前赴后继,即便同伴们蜷缩着死去,即便身上被扎出窟窿也不后退。红嘴蜈蚣翻滚蹦跳,不断将蚂蚁甩开、震飞,但他们的队长依然在位,其他勇敢者先后登上蜈蚣的尾巴、身体还有脑袋,用尽全力咬下去,任凭对方碾压也要留在上面,。

“去帮忙。”大红果子高声下令,“钉住那只大长条。”他举着布苗叉当先冲出去,身后跟着小红果子。

“呆子,大红呆子……”福傻子突然冒出来,嘴里叼着橡皮声音含含糊糊。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挖出个大坑,平躺在里面,从这里望去与泥地无疑。外面打得火热,他却在里面优哉游哉地享受美味。

福傻子含糊的叫唤没起多大作用,十一把布苗叉从四面八方向着红嘴蜈蚣涌去。他们配合默契,两把叉住尾巴,五把叉住身体,剩下的叉向脑袋那节。蜈蚣被固定住,它乱扭乱摆地挣扎,蚂蚁们则得以安稳。

“发射!”铁砂终于可以松口,向着兵蚁大吼。他们弯起身子,喷出蚁酸,喷在蜈蚣被咬开的伤口里。

大红果子也在指挥:“加把劲,加把劲,坚持住。”

布苗叉如坚固的长矛,从两侧掐住蜈蚣,大量的蚁酸则使它不堪重负。红嘴蜈蚣扭动的幅度慢慢减弱,触须低垂,长腿也变得松弛。“该死……该死的酸种……该死的……黑面……刺尾……该……死……”挣扎渐渐停歇……

我从树干中跳出来,紧张的场面和长久的等待让人全身发麻。我兴高采烈又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去,不去理会福傻子的奚落和嘲讽,我为他们高兴,想为他们喝彩……但这一切都被一个油滑的声音所打破……

“开始吧,让我们一起为巨镰哀悼吧。尽管它总是自以为是,尽管它在蚁卵的分配上不那么公平……啊……还是该为它哀悼的……啊……嘿嘿……”随着声音,两根油腻腻的触须从柳树旁一处深陷在石头缝里的黑洞中探了出来,然后是幽灵般的黑脑袋和两根血红的弯钩,犹如烧焦的炭火,接着是青红色的身体以及一大堆簌簌爬动的长腿。“我总是心存感激,感激着上苍赐予的一切,从不敢独自享用……”它缓缓拖出身体,盘成弧形嘶嘶冷笑,“所以上苍总是眷顾我,你看,在这儿,都在这儿,十二个可爱的小人呢……嘿嘿……该怎么分才好?刺尾、青甲还有灰条……你们说呢……嘿嘿嘿……”

青甲出现在左方,它从泥洞里出来,比石缝里出来的那条稍短一些,是一条青色蜈蚣,背上略带暗红。灰条来自右方一片破碎的瓦砾下,身形与青甲大致相当,灰色的身体上布有黑绿色条纹。在我们的后方,也就是那条树干通道的方位,刺尾正爬出草丛。这是蜈蚣中最长的一条,棕黑的身体如蛇般蜿蜒,带钩的尾部在经过的树叶和杂草上切割出长长的口子。

“小心戒备。”大红果子脸色铁青。他估计错误,以为蜈蚣的数量最多只有三条,现在却要面对五条之多,巨镰虽然已被打倒,但布苗队还不敢轻易放开。

“集合……列队……”铁砂呼唤同样疲惫不堪的伙伴,他们从蜈蚣巨镰的身上爬下来,匆匆拼凑在一起。

此刻的形势与之前刚好相反,我们从包围蜈蚣变成了被它们包围。“别管了,它起不来的。”铁砂对大红果子说,他对自己的蚁酸有信心。

“呆子遇上呆子,本大人可提醒过你们。”福傻子又躺回去,嘴里还嚼着橡皮。

最左边的青甲摩梭着自己的毒牙:“三个小人,我要求不高。你呢,灰条?”

灰条的位置离福傻子最近,它冲福傻子咧了咧嘴。“嘿嘿,我要肉球,就这个。”它对着福傻子说,“外加两个小人。”

“呸!你这条灰不溜秋的大便,敢打本大人的主意。”同样灰不溜秋的福傻子蹦起来,“看我不打你屁股,打你屁股。”他居然冲向灰条。

“得嘞,哥几个,我先享用了。”灰条嘿嘿发笑,突然喷出一股毒液。

圆不溜丢的福傻子不闪不避,反而撞向毒液。“疯了吗?快躲开!”我的声音有些嘶哑,仿佛看到小胖子蜷缩倒地的景象……但……情况不是。福傻子像弹射的皮球飞起来,飞过毒液,撞上灰条侧脸,如同一记重拳,灰条出现发懵的症状。

“打中屁股,大便呆子。”落地的圆球再次弹射,这是第二记重拳。

灰条的脑袋歪向一边,接着又猛歪向另一边,它同我一样,没料到福傻子的攻击如此突然,出其不意的撞击让它晕头转向。刺尾阴沉地默不作声,它一贯如此,但黑面和青甲在嘲笑它,这关系到地位问题,灰条又急又怒。“该死的肉球……”它猛翻了个身,总算避开福傻子的又一次攻击,然后用近乎挣扎的动作扑了出去,毒牙在空中乱咬,尖腿胡乱出击,从动作就能看出它怒不可遏。圆圆的小胖子在它弓身之时突然从间隙中窜走,消失在一片牛筋草和瓦砾堆叠的地方。

“要不要……要不要去帮忙……”我问自己,可身体发僵,挪不动腿,双手紧握腰间的大头针,那里一片冰凉。

“福傻子大人肯出手,灰条方面暂时不用担心了。”大红果子似乎看出我的窘境,“倒是小天老板,你快回去吧,用豆子移动,回自己房间去。”

青甲发出啸叫,它要发动攻击了。铁砂带着兵蚁迎上去。刺尾从后方游来,悄无声息。他截断我们的退路,那条树干中的通道。在树干周围,有密布的蛛网,那是预设的陷阱。布苗队员严阵以待,“争取先解决一条。”大红果子下令。十名队员围向刺尾,大红果子留了下来,他要面对黑面。“我一拖住它,你就回去。”他对我说。他要我用豆子移动,但移动之前的形态变化需要一点时间,大红果子担心蜈蚣在这时候攻击我,于是计划以自己为诱饵为我争取时间。他不等我回答就迎上去,因为黑面已向这边而来。

“三个,两个,那还剩下六个,也就是说直到月圆之时,都能享用美味了,感谢毛骨神,真是美好的一天。”黑面边爬边用自己的前足掰算着。

“嗨,大黑脸,你被火烧焦了吗?”大红果子跑上去,却在背后向我连连挥手,示意我快走人。“来,让我来给你洗把脸。”他用布苗叉指着蜈蚣,以吸引黑脸的注意。‘他想让我逃走,这是个好机会……我……不……’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铁砂他们和青甲缠斗,蚂蚁们在青色的尖腿下一只接一只地死去,但他们没有退缩。战蚁队长再次登上蜈蚣的身体,接着被狠狠甩落。布苗队员则在对付刺尾,从左右叉它的尾巴,其中一位被毒液喷中,小红果子将他拖到一旁。刺尾的尾刀不仅锋利而且力道强劲,几下就把布苗叉扫开,它脱出围困,也搅乱了布苗队的站位,正追着一名队员咬个不停。福傻子则带着灰条在草丛中奔走,时不时传出‘打你屁股……大便呆子……’的声音表明他仍然占据主动。

我不走,这是懦夫和娘炮的行为。大红果子,我要去帮他。我向前迈步,大腿因紧张而出现麻木。

“你干什么?”大红果子捉急,差点被黑面的弯钩砸中。“快回去。”

“不,我……我才不怕它们……”我艰难地拔出大头针,呼吸粗重,手腕颤抖。

“又来一个,回哪儿去啊?到这里来吧,我的乖乖……”黑面突然撇开大红果子朝我扑来。

“啊……”身体的本能让我向后倒退,对方的丑脸在眼前晃动,带着一阵阵腥风。

“别躲呀,小乖乖,别躲呀。”黑面的毒液在毒牙间蓄势待发。

关键时刻大红果子的布苗叉到了,他叉歪毒液喷射的方向。“这里,大黑脸,别搞错对象了。”

“嘶……”红面怒吼,先是用尾巴扫,接着转来脑袋和毒牙。

大红果子躲开最主要的攻击,再次用布苗叉格挡蜈蚣的长腿,在对方尖刀丛林的压迫之下显得手忙脚乱。

“红大便……”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学着福傻子的语调大头针出击,扎在它的尾部末端。黑面身子一拧,我被掀到空中,大头针打着转飞出去,作为武器,它太滑了……

豆苗人的体重救了我,但我落在灰条附近。灰色蜈蚣正为抓不到圆胖子而恼火,此刻拍着手狞笑:“送上门的小人。”它张开白中透红的毒牙向我扑来。

‘噗噗噗……噗噗噗……’一串白球打在灰条的身上、脑袋以及尖腿上。是福傻子,他从嘴里吐出东西,一股脑儿射向灰条。

蜈蚣猝不及防,一半腿尖插在圆球上,几乎都在它的身体后半部。它想要往前跑,却进一步退三步,总在原地打滑,灰条气急败坏:“给我等着……肉球……你给我等着……”

“大便呆子,过来啊,嘿嘿嘿。”福傻子又吐出一串,这次全打在蜈蚣脸上。

一颗圆球滚到脚步,手感告诉我福傻子老啃橡皮的原因,因为他吐出来的就是橡皮。趁这空隙,我捡回大头针。慢慢靠近灰条后面,对方还在一路打滑,趔趄着退到我的位置。“去死吧,灰大便……”我几乎没怎么动,大头针就从它多节的身体间隙中刺了进去。

蜈蚣身上渗出灰蓝色的液体,沿着大头针往下流。灰条蹦跳起来,大头针又从我手中滑出去,带向空中,又跟着蜈蚣落下来。蜈蚣背部着地,于是针插得更深了。

‘砰……砰……’福傻子重重撞它的脑袋,一边高喊:“圆头炮……圆头炮……”

我觉的灰蜈蚣应该差不多了,它摇摇晃晃歪在一旁。我信心倍增,莫名的成就感几乎驱散所有的恐惧,招呼道:“走,帮大红果子去。”圆胖子却慢吞吞坐了回去,掏出一块橡皮,优哉游哉啃起来。“去帮忙啊,你干什么呢?”我催他。

这家伙斜了我一眼,“一边儿去,虫呆子,本大人有事要做。”

“你……真是混蛋……”我的热情因福傻子的态度而降温,而且大头针还在灰条的背上,失去武器也是我信心受挫的因素之一。

在战场的另一边。铁砂失去了他三分之一的队伍,剩下的也基本带伤。青甲的背部极其坚硬,普通的啃咬起不了太大作用。铁砂又一次被摔下来,在这之前他已经爬到青甲脑袋那一节了,只要咬在连接处或是触须上,他的蚁酸就有能用武之地。这条蜈蚣不如巨镰那么强壮,翻滚和弹跳的幅度也小,但它的硬甲弥补了这些。蚂蚁们可以顺利登顶,却无法凭借牙齿停留下来,于是一个劲地往下滚。铁砂同样如此,他需要找到窍门。不过此刻,首先要考虑的是对方的尖刀腿。轻微的碰撞并无大碍,一旦被踩中,留下的就是透明窟窿。他们在烂泥中翻滚,穿梭于尖刀丛林。青红色的毒牙悬在上面,他们借助草根的掩护前赴后继。“咬它的腿。”铁砂在险境中疾呼。既然爬上去的策略难以起效,那就从下面发动攻击。

布苗队这边,小红果子重新投入战团。被毒液喷中的队员稍稍稳定,但无法参战,他留在草丛中,借助布苗叉的支撑才能坐稳。战场上,两名队员的后背被划开,好在伤口不是很深。还有一名手臂挂彩,只能用单条胳膊苦苦支撑。刺尾很强悍,它的尾钩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抵挡。队员们的计划是头尾夹攻,让蜈蚣无法兼顾。布苗叉对准的是对方节状身体的连接处,这些凹槽在对付巨镰时就起过大作用。只要叉住蜈蚣的脑袋和尾巴,中间的长腿就不足为惧了。前提是配合默契,单独叉住一端毫无作用。这样的时机稍纵即逝,小红果子心急如焚,队员的受伤使布苗叉难以整齐划一,而他的哥哥正在独自面对黑面,两边都坚持不了太久。

大红果子拼命逃跑,正面接触并不明智。他穿过草丛,跳上瓦砾,冲下泥坡,最后绕着柳树跑,因为蜈蚣在转弯时的速度明显不如直道。黑面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爬上柳树以逸待劳,看准时机往下扑。“哎哟哟……”猝不及防的布苗队长赶快打个滚,差点丢掉布苗叉。他爬起来,朝圆胖子的方向飞奔。“福傻子大人,福傻子大人,帮忙啊,快来帮忙啊……”

福傻子懒洋洋地抬眼,然后跳起来大吼:“别过来,大红呆子,自己的呆子自己解决,本大人还没吃完呢……”他没能如愿,大红果子一路狂奔,蜈蚣贴地紧追,焦黑的脑袋在他的屁股后面时隐时现。“大红呆子,你是虫脑袋嘛……”圆胖子气呼呼地跳出去,紧跑几步,趴在一块泥地上疯狂开挖,很快就挖出一堆,也不知想干什么?大红果子在接近泥堆的时候做出撑杆跳的动作,借助布苗叉飘了过去,紧接着泥堆化成泥雨,无数石子和泥块从福傻子的腿下向后激射,几乎全打在蜈蚣焦黑的脸上。

泥块中显然混合了福傻子的橡皮或是某种东西,黑面的脑袋大了一圈。蜈蚣破口大骂:“肉球,该死的肉……啊……啊……”

泥块打进它张开的大嘴,同时进去的还有福傻子吐出的一排橡皮弹。“福气弹,让你尝尝,黑脸呆子。”

“啊……呃……嘶……嘶……”泥块和橡皮弹卡满喉咙,黑面暴跳如雷,毒液呈细丝线状乱喷,它像无头苍蝇般扑来扑去。福傻子则若无其事地跟着跳来跳去,不时补上几颗橡皮弹。

我觉得自己又有出手的机会了,前提是要有武器。灰条还躺在那里,我的武器从它背后插入,再从前胸透出针尖,上面有灰蓝的粘液。我去推它,使尽全力让蜈蚣翻过身去。大头针在它后背,只露出小半截满是粘液中的针尾。拔针的过程相当费劲,我得避开那些不知是粘液还是毒液的东西,抓住大头针短小的针尾,一边打滑一边使劲。我全使不上力,于是我边拔边用脚踹对方。大约十来脚之后,大头针开始松动。我双手使劲,用力一拔。‘噗……’灰蓝的液体和针一起涌出洞口……

“哎……约喂……”灰条居然有了知觉,这家伙还活着,拔针的刺痛弄醒了它。“小东西,小东西,我该怎样感谢你,让你成为我的一部分?”它扭转过来,舒展腿脚,毒牙重新咧开。

即使隔着手套,我依然能感觉到大头针上的黏滑。我用它指着灰条,仓皇后退,结果绊倒在草丛里。

“嘶……来扎我啊……哈哈……”灰条狞笑着扭过来。

我两腿再次发软,并感到一阵头晕,想吐。一定是中毒了,怎么办?“傻子……福傻子大人……”我急的大叫,“帮忙……快来帮忙啊……”圆胖子没理我,他还在逗弄不停干呕又气急败坏的黑面。

大红果子再次出手,在灰条扑到的前一刻将我拖离险地。伤势影响了蜈蚣的速度,它爬得并不快。我们躲在一堆碎砖后面,“你为什么不走啊,小天老板……”布苗队长喘着气责怪我。

“你们不走,我也不走。”我和他赌气。

“你也看到了,形势不太妙。”大红果子看了一眼灰条,对方正摇摇摆摆地过来。“我的布苗队拿不下刺尾,铁砂的兵蚁也没剩多少,现在……虫杀的,灰条来了。”灰蜈蚣从碎砖上现身,大红果子再次拉上我飞跑。“到树干里去,蜈蚣挤不进去的。”他气喘吁吁地说,“等情况稳定了你再出来,不然就回去,这里的事我们来想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我们这边除了福傻子暂时看不出危险来,其他两个战场都是蜈蚣占据主动,而且优势还在不断扩大。摘掉豆苗帽?功亏一篑,等待蚂蚁族群的将会是怎样的噩运?

枯叶零落、败草丛生的泥地上光线惨淡,黑云向弦月伸去魔爪,攥去最后的光亮,道旁的路灯只能投下阴沉而苍白的微光。我跟着大红果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逃,数次将手伸向豆苗帽。

就在离树干越来越近的时候,有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蚂蚁,是一只工蚁,相对于铁砂和兵蚁而言他要小得多。他爬出树干,回头观望,随后……又是蚂蚁……一只接一只……有工蚁,也有兵蚁,密密麻麻源源不断……他们与我擦身而过,在树干前的泥地上整齐列队。

大红果子喜极而泣,“感谢豆神。”他撇下我,冲因变故而发呆的灰条做个鬼脸,然后向他的队员们跑去,“兄弟们,兄弟们,坚持住,救兵来啦!”

接着我就看到了蚂蚁山大,两只兵蚁从后面抬着他。在他身后,蚂蚁的潮水还在继续。老蚂蚁显然有点激动,触须不断打架。“蚁民们!”他在奔涌的潮水中高呼,“豆苗人带来了希望……现在……我们要抓住这个希望,紧紧抓牢……”

‘嗬嗬嗬……嗬嗬嗬……’蚁兵的阵列向四周漫延,他们敲击自己的胸腹,发出整齐而又响亮的声音,‘嗬嗬嗬……嗬嗬嗬……’

“蚁民们!女王在等着我们……”蚂蚁山大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了蚁后……为了族群……为了自由……冲啊……”

“冲啊!”“为了蚁后!”“为了族群!”“为了自由!”“冲啊!”“冲啊!”‘嗬嗬嗬……嗬嗬嗬……’蚁群如决堤的洪水,漫过牛筋草、流过麦冬,越过枯叶、覆盖整片土坡,也点亮了所有人的希望。

我有种身处千军万马的感觉,心头涌起莫名的豪气。“冲啊!为了自由……还有……你们的蚁后……冲啊……”我举起大头针随蚁军冲锋,虽然找不到太合适的词句,但也喊得声嘶力竭。

潮水首先淹没了灰条。它爬得太慢,粘液滴滴答答流在身后。虽然有几只蚂蚁被它的毒牙咬烂,但它的后背很快被蚁兵挤满。灰条连翻身的动作都是软绵绵的,一会儿工夫就停止了挣扎。我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这家伙的身体,站在它的背上振臂高呼:“冲啊!打倒一个了……继续冲啊……”其实蚂蚁们根本没有停留,蚁潮漫过灰条,又从它身上褪去,涌向前方。

铁砂拦住青甲,蜈蚣想钻入泥洞。战蚁队长全身都是伤痕,一条前腿也有些不听使唤。之前失去了布苗叉的协助,蚁兵的数量也不断减少,战蚁队长本想以死相搏,为族群做最后的努力,但后援队的到来改变了他的想法。绝不能放走它们,必须全部消灭。

“休想回去。”铁砂顽强地拦在青甲和泥洞之间,他的队伍在身后聚集,伤兵满营但无一退缩。

“是吗?”青甲扭动身体,张开青红的螯牙猛咬过去。

“跳。”铁砂下令,同兵蚁中的强壮者一起将头砸向地面,这能让他们瞬间起跳。‘砰、砰、砰……’数道黑影弹向空中。队伍中的其他蚂蚁则发起最后的冲锋,他们与蜈蚣的毒牙咬在一起,与蜈蚣的尖腿穿在一起,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拖住对方。铁砂他们落在青甲背上,死死咬住蜈蚣的触须。青甲想逃命,拼命要往泥洞冲。但铁砂用触须控制蜈蚣的方向,使它难以顺利返回。青甲胡乱撞在地面,蚂蚁的潮水已涌上身体。

刺尾撤退的计划则被大红果子打乱。布苗队的速度不仅快于蚂蚁,也超过蜈蚣。队长和两名队员的布苗叉定住刺尾,与它的尾部绞在一起。多刺又锋利的尾巴虽然是犀利的武器,但在逃跑时却成了羁绊。蜈蚣用力甩动,又转回头来喷毒雾。但小红果子他们早有准备,几把布苗叉同时出击,将它的脑袋死死摁到地上。蜈蚣无助地踢动长腿,紧接着……蚂蚁来了……

我挥舞大头针,加入一部蚂蚁军团,跟着他们冲向黑面。福傻子还在玩它,圆胖子就像一颗橡皮炮弹,一次次在石缝前击打对方,就是不让它钻进去。“黑大便,想逃吗?呀,打你屁股,打你,打你……”

黑面晕头转向,嘴里还卡着橡皮和泥块。“嘶……嘶……”它气坏了,一边喷射毒液,一边用螯牙乱砸。

蚁军向蜈蚣蜂拥而去,我落在了后面。福傻子却优哉游哉地离开了,毛绒绒的尾巴摇晃在圆屁股上,临走时还踢出泥块。黑面则以近乎疯狂的状态在挣扎,它嘶叫着翻滚……一阵阵蚂蚁跟着向外飞去,蜈蚣的力气确实不小。不过蚂蚁越来越多,黑面的焦黑的脑袋随即被褐色和黑色的身体所湮没。自始至终,我都没找到出手的机会。

不知何时,明月挣脱了束缚,皎洁的光芒重回大地,蜈蚣弥漫在空气中的腥味也似乎渐渐淡去。蚂蚁们不停地忙碌,他们簇拥着山大被来到柳树下,蚁兵搬走奄奄一息的巨镰,这些蜈蚣将成为他们越冬的储粮。垂柳的枝条在夜风下拂动,枝干上挂着蚁宫。两队蚂蚁沿树干爬行,去迎回他们的女王。越来越多的蚂蚁聚向这里,对他们而言,自由的天地近在眼前。

大红果子来了,他的队员们留在原地照顾伤者。“没事吧?”他问我,“勇敢的小天老板。”

“再多几条也没事。”我嘿嘿笑道,“可惜没赶上最后一击,这可是留给英雄做的。”

“你离英雄不远了,至少对蚂蚁来讲。”他看了一圈,“你拯救了他们的世界。”

“是你和你的队员才对,你们真勇敢。”我想了想,“呃……还有福傻子……这家伙……嘿嘿,挺厉害的。对了,我总觉的福傻子和你们有点不太一样,不单单指臭脾气,还有其他方面,是不是啊?”

“福傻子大人的身世是个谜。”大红果子神秘兮兮地说,“或许……沙福法师……哦不……土老帽法师能告诉你答案。”

前方传来一片整齐的嗬嗬声,蚂蚁们正在列队,他们接到了女王,抬着她去新的安身之所。另一支队伍走向这里,抬着他们的山大。“感谢秋神,感谢她给我们自由,拯救我们的族群。还要感谢你们,来自豆苗世界的英雄,你们的恩德蚂蚁将永记在心。蚁民们,蚁民们,要永远记住英雄们的气味,永远为他们歌唱。”他抚着白毛脑袋向我们致意,“请收下我们最诚挚的谢意。”

‘嗬嗬嗬……嗬嗬嗬……’蚂蚁表达谢意的方式和威慑时一样。

“山大不必客气。”大红果子回礼,“我们还需要完成布苗,这样才能让大家高枕无忧。”他向蚂蚁山大索取蜈蚣身上的东西。

老蚂蚁满口答应,马上吩咐手下去办。“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族最珍贵的客人,无论何时,我们都期待你们的大驾光临。”

“真的不用客气,我们是邻居。”我告诉他实情。

老蚂蚁呵呵笑道:“对对,能与您这样的人类成为邻居,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铁砂蹒跚着过来,身上布满坑坑洼洼的伤口,蚁兵队长尽了全力。大红果子提出为他疗伤,铁砂婉拒。“蚂蚁没这么脆弱,我们有自己的方法。”他说着又向老蚂蚁行礼,“山大,附近发现很多秘洞。”

“里面有什么?”蚂蚁山大问。

“蜘蛛卵,几千个,也许更多。”

老蚂蚁当即下令:“全面排查,找出每一个卵,阻止孵化,当作储粮。”铁砂领命,离去时向我们鞠了一躬。

大红果子再次劝我回去。“布苗没那么快,尤其是被坏家伙滋扰过的区域,安抚土地需要一些时间。”他冲我笑笑,“放心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小区里窗户的灯光都已熄灭,夜色已深,想到明天还要上学,我只得向他们告别,但轮到福傻子时又找不到他的身影。不管了,肯定又躲哪儿吃橡皮呢。我借绿豆回到房间。嘿,这家伙正抱着半块橡皮在我的铅笔袋旁睡得呼呼响。我取下豆苗帽,蹑手蹑脚来到客厅,从锁柜中取出自己的圣诞礼物之一,整套变形金刚橡皮,放到福傻子身边,又去冲了个澡,然后美美地入睡……

我应该是睡得很沉,当猫头鹰闹醒我的时候,福傻子和那套橡皮都已不见。大红果子在我的草稿本上留下字条:‘小天老板,再见!’落款:‘福傻子大人、大红果子和布苗队’。备注:‘你们世界有什么好生意吗?记的联系我哦。----大红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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