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后娘难当,孟庆筠却没有这种感慨。她一向待成理如同已出,从无小心眼,自已也觉得和这孩子相处得还融洽。没想到在参军入伍生离死别的大关头,他对自已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偷偷就走了!这到底为了什么?你叫她如何受得了这一记窝心脚呢!
她赶忙把梦渔梦樵抱去扔给孟花生糖,上芝山文昌宫领着天月做伴,连跑带喘撵上了五区。
但天都黑了好久她和天月才回到了田佬冲家中。白跑了!尽管庆筠气势汹汹,志在必得,亲自出马也没有能把成理抓回来。本来经过软硬兼施,成理已经答应跟她们回田佬冲的。只是临往回走时候,成理突然使出了攻心战术才瞒天过海支走了死缠硬磨的孟庆筠。经过是这样:
“保保,”听见喊声,拉着天月已经上路的庆筠回过头,见成理仍低着脑壳站在当地。“怎么了?还有啥子事吗?”她问。
“你说我们这样子走了……要得吗?”
庆筠走了回来。“啷个要不得?不是讲个人自愿吗?”
“才报了名……这可是开小差……一样的……乡里头又开了证明,郭巧珍也晓得这个事……这么跑回去,别给爸爸弄出些影响……让人家说反对抗美援朝……”
孟庆筠一听此言,心里陡吃一惊,一时答不上话来。她知道胡子衿一向胆小,最怕这些大帽子,心里好生作难。愣了一会儿,她问成理:“那你说啷个办?”
“要不这么办……晚饭这里打牙祭,我再契一顿……”
“你就晓得契!”庆筠白了他一眼。
“哎哟喂!白契还不好吗……明天体检的时候我就说有病,说才十七岁,让他们不要我,我们回去也好说……”
“这倒是行。只是晚上住这里,小弟弟在屋头怎么吃奶喃……”
成理一听急了:“哎呀保保,你跟清清先回去嘛……”
“那可不行,我恐怕一晚上都合不拢眼睛。”
“保保就是不相信人!”成理显得又委屈又气愤:“都说好了的事,红口白牙那个哄你哟……明天我保证自已回来,一定回来就是啦嘛,啊?”
孟庆筠实在也拿不出更妥当的办法,只好答应:“唔……那要得哇。“但她对成理实在不敢放心,又发狠地说:“成娃儿!我信你这一回哈。给你说:明天下午你要不回来,我还要来找的哟……拖也把你拖回去!你别打算给我耍花枪……”
“当然要回去喽……说好的——你怕我一定要当兵才过得吗……”
“那就说好了。清清,走,我们先回去。”
“回去吧,回去吧……我送你们。兄弟,还要走好远的路嘞,来!哥哥背你。“成理说着把天月扯来背起就走。
一路上他闷着脑壳在前头走,一声不吭;庆筠满怀心事也没有什么言语,空气显得很沉闷。拦了几次他都不肯回去,看看离开齐家场已有十来里路,庆筠也巴望他再吃顿油大,坚决不让再送了,催促说:“快把他放下来……恐怕都赶不上打牙祭喽!”
成理放下兄弟,有点恍惚地说:“不怕得,我跑得快……那保保你们就慢慢地走喔,我在这儿看着你们……”
“哪个要你看倒哦,快点转去嘛!明天早点回来!”
“我晓得。”
孟庆筠跟着清清走过了七八根田塍子,回头一看,成理还没有往回走。山坡上有一棵老弯了腰的卷子树,成娃儿蔫沓沓地靠在树干身上,一直在往这边望。庆筠看见了心里一惊,呀!这娃儿情绪不大对头喃!不行,得赶快去喊他爸爸来!
第二天傍黑的时候,到齐家场找儿子的胡子衿回到了田佬冲。他穿一身蓝洋布的吊兜制服,小分头里汗津津的,裤腿和青布鞋上全是灰土,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书包。
“哎呀!阿弥陀佛!总算回来了!”孟庆筠跑到门口笑眉笑眼地迎着男人,又张望着后边问:“呃!成娃儿呢?”
胡子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他没有回来——参军啦。”
孟庆筠大感意外,眼睛一下就瞪起来了:“啥哟!真的还是假的哟?啷个不把他弄回来喃?”
“呃呃……,你这个'军属妈妈'咋个搞起的哟?喊啥子嘛?”胡子衿得意地开着玩笑,接着又笑嘻嘻地解释道:“我去的时候,人家连军装都穿上了。你看嘛……”子衿说着,把手中的花书包提到庆筠的眼跟前:“从头到脚,连裤腰带都拿回来球!”
“那叫你去装哑巴的呀!换了军装又咋的?他岁数不到,换了军装也要脱下来!我去!看我把他拉不拉得回来!”庆筠急了,一把抢过子衿手中的书包气冲冲就往外走。
“唉唉唉~,不可不可!“子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着劝道:“算了算了,你慢慢听我说嘛……”
“说啥子还说?言多必诈!再说一会儿人都到了朝鲜了!”庆筠说着情急地挣开男人的手,又要往外走。胡子衿乘其不备抢过书包,一下扔到了床里侧,打个哈哈道:“行了行了,别那么鼠目寸光的!我给你说……成娃儿这一去说不定是'龙入大海,鸟上青霄'嘞!”
庆筠悻悻地愣着,站在门边只不作声。
“来嘛来嘛,听我给你说嘛。“子衿走过来把庆筠推到床边上,拉她坐下,悄声说:“没有听过'人不出门身不贵'吗?你想嘛~凭成娃儿那德性:馋,眠,玄,懒,顽,他都占全了,你叫他读书?叫他当会计?那是牛不喝水按脑壳,那真是难为他……我看他除了当兵再也没得办法!到军队上改造改造看变得好点不?说不定还出息个人物回来哩。”神往的笑容在子衿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消退了。他往前凑了凑,在庆筠耳根忧心地说:“现在这个形势……我硬是心灰得很……啥时候弄到一下都不晓得……一家人都捆在一起做啥子嘛?有出路吗?算了,放他一条生路吧……”
“……他还是个娃儿哩!懂点啥子嘛?十几岁就弄来当兵……伤心不伤心啊?”庆筠心酸得难受,哽哽咽咽地说:“还说是'生路',打仗也算是'生路'?'古来征战几人还'嘛……”
“呃~参军嘛就是参加革命喽,参加革命还不是生路?“胡子衿又拉开了说理的架式。“打仗喃是凶险,活着的还是多汕~你看我当了八年兵不也好好的吗?那尘娃儿滑得像泥鳅,他才死不倒呢!不要替他费这个心……再说,”说到这里他又压低了嗓门:“抗美援朝是光荣的事,屋头有人在前线,我们腰杆就硬气一些。要不有些人就总是忧倒你……忘了咬你的四十万了?……”
“别说了别说了!”提起往事庆筠心里更加烦乱,赶紧打断胡子衿:“你总是'常有理'……只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娃儿这样子就走了?就这么走了?明天把鞋袜子给他送去,我还要再看他一眼……”
子衿一听笑起来:“算了算了!快别去了……人家明早就开拔了,你到哪儿找去?“
“唉哟老子天!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副鱼网就去了个娃儿!……晓得成理怎么这么命苦哦——从小就没了妈,十几岁就跑那么远……硬是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庆筠自言自语地数说起来,眼泪吧哒吧哒地往下掉。想起这十来年和成理娃儿一起度过的艰难日子,想起他犟性子软心肠的件件往事,想起他始终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想起往后种地再没了这个帮手和依靠,忍不住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成理所在的新兵团在东北吉林集中训练。第一封信寄回来两张照片。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照片上的胡成理头戴护耳棉军帽,穿一身黄色的棉军装。大眼浓眉,额宽颐广,显得又英俊又帅气,刁钻古怪的粗鄙样子竟完全没了踪影!特别是那一张全身照,他像模像样地趴在雪地里瞄准打枪,还显得幼稚的圆脸上流露着一种做作的严肃神情。大约觉得只寄照片份量轻了点,照片背面还有“胡成理小英雄“六个大字,笔划描得粗粗的——当然是人家自已预支的光荣。还真不是放空炮,第二封信就寄回了一张被他称做‘立功喜报’的油印品——连里发的奖状。篇幅足有32开大小,上头赫然写着“汽枪射击第三名”。
训练三个月之后,战士胡成理告别了父母之邦,跨过鸭绿江,踏上了抗美援朝的英雄之旅。出国前,我们年轻的战士没有忘记田佬冲,寄回了节省的津贴六万元钱(每月三万元),附言说“给全家亲人打牙给(祭)”。
每当胡子衿看着儿子寄回的照片和“喜报”,拿着儿子寄来的为数不多的钞票时,这位父亲总免不了被儿子的成长和懂事所感动,微笑的眼睛总是湿润润的,口中却亲昵地重复着:“龟儿子的……龟儿子的……”且揭过不提。
正是:柳荫栓马人不寐,虎帐谈兵夜未央。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