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怎么样?收获不小哇?怎么是小胡?大胡呢?”
天月正迷迷糊糊,闻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认出来问话的是史剑伯,便咧嘴笑了笑说:“早咧!还没开啥子张。”
“你哥呢?”
“我在这儿!”胡成理在岸边小路上应了一声,很快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怎么样?够一顿了?”史连长是很少笑脸向人的,这会儿却笑着问。
“错不了!还没有起钩呢,几条嘎鸭子就到手了!”
“看看看!有鱼了!”石连长弯下腰,注意地盯着河边一个线头,急促地说。
成理在黑暗中瞪了惶恐的兄弟一眼,以惩失察。接着一阵风刮到鱼线跟前,弯腰叉腿,两手交替着往回倒线,动作快捷而平稳。天月对兄长的身手自然叹服,只是心里不快,便发觉他的架式中总带有表演的成份,显见是因领导在面前,未免替他不值。
“嘻嘻嘻!真有技术……”他的赞叹和笑声十分尖细,明显带有嘲笑的味道。
这时鱼线已拽到尽头,鱼钩上果然挂着一条巴掌大的鲤子。
“哈!个头不小!还行!”史连长瞥了天月一眼,捧场地称赞道。
成理感觉到了兄弟的意思,正自恚怒,听得连长称赞又缓解了一些。当下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鱼取了下来。
“不行!开始上鱼了,我得回去下钩了!”史剑伯匆忙地说了一句,转身往上游走去。
成理心内怏怏,目送连长消失在黑暗中,扭头盯着天月严重地看了几眼,说:“笑什么?笑什么?你……你狗屁不是!”
时间已过了中午。太阳像悬在人们头上的一团火,烈焰翻飞,热浪滚滚。谁要说北方的日头比南方的日头平和,那只不过是一种美好而无知的想象。
胡成理半高腰的水靴扔在沙滩上,穿着红背心短裤头在水边走来走去,脸上透着说不出的遗憾。最后,他打开报纸包,拿出从食堂弄来的最后一个窝窝头,掰一半给兄弟,说:
“快吃!吃了收摊儿!”
“这就回去呀?还早嘛……”
“不钓了!今天他妈太窝囊……干钓不咬钩!”说这话时他显得有些黯然。
昨夜的撅头钩只收获了二三斤鲇鱼,这距要求当然很远,他只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甩线上头。谁知甩线也不争气——明明看见线头在动,扯上来偏是空钩!多数时候连蚯蚓都吃没了!成理自然不能听这个邪,穿上鱼饵再下钩。如此斗气鼓勇闹腾到中午,只钓起来几条小杂鱼——这样的结果自不免让英雄气短。
成理几口吃完了窝窝头,一边穿衣服一边对天月吩咐:“一会儿把这几盘甩线收起来……钩上的蛐蛇都要抠掉,别把我的钩锈了!我去史连长那边看看……”
他蹬上靴子,若有所思地系着扣子,拍拍屁股上的土灰,眼睛却不甘心地斜睨着宽阔的水流。那样子分明在纳罕:怪事!怎么连我这个行家都钓不上鱼来呢?
史剑伯那边似乎也不太景气。五六把钓竿疲劳地斜插在河水浸泡着的沙滩上,几个分布零乱的浮漂在水面横斜着,竿头上立着一只大蜻蜓。
史剑伯衬衣掖在裤腰里,仰卧在一件军用雨衣上头,脑袋枕着草帽顶儿睡得正香。看样子他困乏已极,烈日当头,呼噜仍打得韵味悠长。成理从乱草遮没的小道上走过来,见这情景,不便贸然惊动,便迳直去找鱼。扯起水里的网兜见鱼也不算多,不禁一阵窃喜,放下半个心来。
老史旁边另外两个钓友正在耐心守候,想是过于无聊,见成理像是同道中人,便都笑着打招呼,探询结果。不想正挠着了这位的痒处,当下又吹吹呼呼地瞎扯了一番。
扯毕,正打算往回走,不想刚迈出几步,冷眼瞥见水中一个鱼漂正在频频点头。再要喊醒老史已来不及了,俗云“救场如救火”,成理二话没有说,一个箭步射了上去,抓起钓竿往上一扯——“他妈的!又跑了……”竟是空钩!他抓住荡回的鱼线,见钩上鱼食只剩下一小段,便从盒子里掐了截粗大的黑蚯蚓续在钩上,正作势要往河里扔,不防史剑伯猛然放出一个大呼噜,竟然把成理也吓了一跳。当下停住手,觉得太不可思议。因笑道:“这简直是在打雷!怎么这么能睡!这么说话都没有把他吵醒……”
“他才醒不了呢!你没有见他那嘴?正作梦吃鱼呐!”旁边钓鱼的小伙打趣道。
成理见他果然大张着嘴,越发“嗤嗤嗤”笑个不住。当下童心大盛,嘎劲上来,便把那鱼竿移了过去,让蚯蚓在他唇边晃动;一边晃一边还说笑话:“哈哈哈!让他吃个大个儿的……”几个人越发大笑不止。
我们知道,那成理本是个“人来疯”,做事情旁人越乐他越撒欢。此时他似乎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他现在不是在河边做危险游戏,而是在联欢会上玩钓瓶子。所以他边笑边把钓钩反复地往那张圆了的嘴巴里伸。不想这一遭手上失了分寸,鱼线松得长了些——也是赶得巧,刚赶上史连长憋了四五十秒钟之后一次深呼吸,于是那只带着肥饵的钓钩被一口吸了进去。
成理兀自好笑,猛觉手感不好,依前把鱼竿往上一提,只听“啊”了一声,史连长脑袋蹦了一下,接着上身往上一起,猛然睁开眼睛,惊愣一刹之后,立即张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
“坏了伙计!真钓上了!”那边河滩上两个钓友大吃一惊,不笑了。
这两人看样子不过三十岁,干部模样。一个是瘦长个子的天津人,皮肤较黑,样子稳重干练,姓于名德水,乃本县文工团的琴师;另一个中等个头,马脸,大包头,鸡西人氏,姓杜名德机,为人在邪正之间,放荡不羁,现为本县文工团演员。惜乎口碑不佳,城乡多目之为“破鞋大王”。此时两人见问题严重,忙扔下钓竿跑了过来。
“怎么了?我看看……我看看……”成理这时也突然悟出祸事到了,哪敢再笑?连忙丢下鱼竿,跑了上去。
史剑伯歪在雨衣上咳嗽了一阵,口中流出不少涎水和血丝。他已猜到了一切,不时向成理盯一眼,眼光中那怨毒和愤怒简直像快刀子一样。
“怪我怪我怪我怪我……”成理一边念经一样说着道歉话,一边用手替他捶背——简直像擂鼓。见他咳嗽稍轻,便动手来掰他嘴巴。着急地说:“快让我看看!给你拿出来……给你拿出来!”
谁知史剑伯恼极了他,一把将他推开,自顾低头大咳不止。这时蹲在旁边的于德水拍着老史肩膀安抚地说:“我来试试吧,好不好?看能不能弄出来……你先控制住一点,躺在这雨衣上……“边说边扶他躺下去。
趁史剑伯张着大嘴,成理在旁边偷偷一看,全身立刻凉了半截——口腔中只看见那条鱼线“曲径通幽处”,哪见鱼钩的一点影子!
“操蛋!真操蛋!这他妈怎么弄?”成理在心中叫苦不迭,急得直拍屁股。
“哎呀伙计!你整得挺深喽!”杜德机用他的方式表达着关切。
“你把鱼线给他割断了,还这么扯着做啥?”钓友于德水老练地指点道。
“对对对!”成理一摸,身上没有带刀子,转了一圈,捡起半片大蚌壳割断了鱼线,留下三尺来长一截拖在外头。
这当口鱼线上沾满了涎唾,似不那么刺激,史剑伯咳嗽好得一些。于德水便趁机施治。其奈手中什么家伙都没有,而鱼钩下去既深,眼光又不能拐弯,自是看之不见。正左寻右看想找个什么代用品,杜德机已递过来一支钢笔。他接过来压住舌根拨弄观察了一番,仍没发现什么。便又伸两根手指进去夹,反夹住了鱼线,只听史剑伯叫疼,接着“哇”一声呕吐起来,吐了一地的酸菜和大饼子。
胡天月在那边拾掇完毕后,早已寻声来到出事地点,看见史剑伯突然搞得如此狼狈亦觉心惊。待了一会知道事情由成理而起,既觉好笑又觉可恨,赶忙放下东西过来帮忙。这会儿见于德水苦笑摇头,便上前自荐道:“让我来弄看……我的手小些……”
于德水此时已是技穷,知道没有工具绝难奏效,但见他说得似乎有理,便扶着‘患者’让他下手。确如所料,他的手虽然小些,但也伸不进口腔,伸不下喉咙。两个短短的指头在里边活动,如同搔痒一般,只弄得又吐了一阵清水。
“不行!不行!这样子弄不出来,赶快送县医院吧!”于德水建议道。
“唔唔!……”众人一看,史剑伯苦皱着脸,张着嘴,泪眼婆娑地直晃头。
“不去医院……那怎么办?就这样挂着线儿过日子?”杜德机一句话说得众人“卟卟”直笑,旋又使劲忍住。
“那真成了`挂线员'喽!”杜德机又加上一句,众人越发笑不可支。
“别闹别闹!德子!”于德水强忍住笑制止同伴,并对着他用舌尖“啧”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弯下腰询问‘患者’。
“回队……回队……找宋医生”史连长含浑而无力地说。他是顾虑一到县里医院弄得满城风雨,成为笑柄,只想尽量缩小范围维持脸面。但胡成理哪里悟得这些,以为他只信服宋医生医术高,办法多。因此立刻顺着他说:“好好好!咱们马上回去——我用车子推着你走,好吧?车子!”
这最后一句当然是对天月喊的,因为这时他的脸已转向了弟弟。
岸坡草丛中斜躺着史剑伯刚从关内邮来的永久牌自行车,天月略一搜寻就找到了,连忙将这辆崭新的自行车推了过来。几个人扶起史剑伯,架在后车座上,成理推着由岸边小路直奔东边大道而去。
于德水两人见车已去远,说笑着回到河边上,继续过他们的钓鱼瘾。天月搜捡史剑伯的所有物品,并用他的钓竿作扁担收拾成满满一担,辞谢了两个热心人,挑着担子蹒跚而去。
‘小开荒’地里的土豆秧子已尺把高,地头的南瓜已长出五六片叶子,开始爬蔓了。地垅上拱满了杂草,特别难对付的是那种丝茅草,一柄柄一片片的,茎既难铲,根也难除。这阵子天月放学回来,成理都没好气地撵他到地里锄草。
最近一些日子,兄弟俩个更形疏远了,见了面谁都觉得没有话说。
自从发生了“钓鱼事件”,成理本性大暴露,在蚕场一下子成为新闻人物,成了人见人笑的“三花脸”,“闯祸精”,就连流鼻涕,穿开裆裤的小把戏都敢撵着叫他“瞎胡闹”,你叫他怎么能不恼火呢?
那天下午成理蹬着车子把史剑伯送到蚕场卫生所,戴着眼镜的转业医官宋稼生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把鱼钩取出来。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史剑伯的夫人孩子又哭又叫地骂,职工和家属妇女捶胸捧腹地笑,勇敢顽强如胡成理也难堪得汗流浃背,如坐针毡。人们争着往卫生所里挤,急着看稀奇,瞧热闹,当然也有一些职工是来提建议出高招的。
什么招数都试过了,鱼钩仍没有取出来。可怜形貌佚丽、仪表威严的史连长这时已被折腾得面色灰败,满身涎水,呆头傻脑,精神都要崩溃了!
最后,宋医生摘下手套,看看赶来坐镇的蚕场场长刘秉正说:“时间拖长了不行,场长!赶快套车往城里送吧……”
话犹未了,一个人分开人众走了出来。众人一看,这一位花白的寸头,细长的身量,黧黑的肤色,破旧的衣衫。恰便似走村串巷的老郎中,又像个时乖运蹇的教书匠。这不就是那个喜欢哼几句京戏的盲流职工鞠盛年吗?
“慢着慢着!送县里干什么?”他不慌不忙截住宋医生,看着他道:“你都取不出来,送县里就能取出来呀?恐怕不见得!开刀?那多费事!”说到这里,他扭脸对刘秉正说:“怎么样场长?要是信得过,我倒是有办法弄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大奇。活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你?老鞠?”刘场长说不出的惊奇,简直有点难以置信。
鞠盛年笑嘻嘻地点点头,神情显得有点狡黠,莫测高深,但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哈哈!真还没有把你看出来……你有什么高招?”刘场长兴味十足地盯了一句。
“高招吗自然有高招,只是我这高招是绝招,不能叫这么些人瞅着给我学跑喽……当然喽,你和宋医生可以呆在屋里……”
“那好!就看看你的高招!”刘秉正高兴得跳了起来,挥手撵着屋里的人:“都出去!都走!别在这儿防碍救人!胡成理!把闲杂人员都弄出去!把走廊门给我关上……谁也不准进来!”
人们立刻喳呼惊叫起来,都觉得自已应该例外。胡成理红胀着脸连求带劝地推走职工,又把一大群绞股糖一般的家属孩子哄了出去,赶快拿木头顶住了走廊门。
这时鞠盛年走过来询问鱼钩的形制大小,成理比划不清,干脆拿起笔画了个样子给他。他端量了一下,转身跑到隔壁的会计室拿来一把破算盘。屋里众人不解何意,全都睁大眼睛看着他,鞠盛年笑着对刘秉正道:“场长着急了吧?别忙啊……东西凑了手,才能手到拿来不是?”
“行喽!你老家伙就吹吧……”刘秉正随和地笑着。坐在处方桌后抽他的卷烟。
鞠盛年也不辩解,拿起算盘捋下十来粒算珠,放进饭盒里,又倒进一些开水。
“史连长!”他说:“劳你驾……你可得忍耐着点,配合我动作,取不出来咱们谁也不好过……其实呢,难受一下就没有事儿啦……真的!”他絮叨着说这些话的时候,已剪下一段鱼线,从一个算珠孔里穿过去,拴得牢实了;随即将‘患者’口腔内的鱼线穿过珠上的圆孔,再用这两根鱼线把算珠全都穿了起来。
“好了!要动手了哦!宋医生,也劳劳你的驾……给史连长喂点水,再把他的嘴巴管住。”
史剑伯平躺在手术床上,满腹狐疑,既惊且惧的目光一直斜着姓鞠的粗糙的黑手,心里说不出的气苦。但活命毕竟要紧,只得横下一条心,由着他“死马当做活马医”。
他艰难地喝了几口水,又平躺下去,张开了嘴巴。
“好好好!就这样,坚持一下,别吐!”鞠盛年再次嘱咐着,把算珠连成的串子推进了他的口腔。他嘴巴一边说:“不要紧张……放松……放松……”,手却提着钓鱼线将珠串子坚定而残酷地往喉咙里挤压。
史剑伯样子煞是痛苦,喉中干哕不止,但硬憋着到底没有吐出来。这时算珠已送下去七八个,鞠盛年凭感觉知道到“底儿”了,便将串子绷住小心而有力地往下一墩——看起来只不过像手颤了一下,只听史剑伯“嗷”了一声,但立刻就停止了叫唤。这时鞠盛年开始往外移动,他屏住呼吸,挤紧算珠,往上提……提……提……简直是神妙无比,就像变戏法似的,那带血的鱼钩勾住算盘珠真的被他提了出来!
屋子里的几颗心刚才也被提上了嗓子眼,这时竟“咚”一声落了回去。那突然降临的欣喜真是非同小可!这当中夹杂着惊奇,混合着佩服,欢声笑语简要把屋子抬起来。
史剑伯这时已坐起来,一连咳了几声,吐出几口带血的涎唾。他心里感激极了,但因性格过于内向,又碍于连长身份,没有说什么。只苦笑着向鞠盛年一再点头,一再扬大姆哥。
胡成理“嘿嘿”笑着,从不流泪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平日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鞠盛年这类“社会油子”,这会儿却恨不得跪下向他磕响头。
这时走廊门已被弄开,人们一下子拥进了医务室。询问声,赞叹声,说笑声,欢呼声再也用不着压抑了,一起放肆地爆发出来!垂钓者和被钓者都成了大伙调笑奚落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