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理并没有因此被撤职,但他的五班副也没法再干了……人们夸张的、甚至幸灾乐祸地描绘他的胡闹,使他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点,他已没有了指手划脚的魄力。自然,组织问题也没法再提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又一次使自已跌进了低谷。
平心而论,胡成理乃当兵出身,首长不论大小一概本能地敬若神明,何敢稍存侮慢之心?奈何天性粗鲁,又爱逞能,“钓人”之举不过是“晒菩萨求雨”,偶然恶作剧一回,不想就把菩萨摔痛了,实是不慎之至——也难怪他一肚皮窝囊了!
从此以后,成理的精神一直无法振作,稀里胡涂地过起日子来,逐渐成了一个自由兵。但周围压力尽管再大他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容忍兄弟的冷淡和无礼,看见他和别的转业军官嬉笑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静下来不免又有些伤心,心想: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供你穿衣吃饭,做了这么大贡献,却总也听不见半句感激的话,反倒像外人对我不理不睬……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东西!后来憋不住便不时明白指出这一点,加以提醒。
偏那胡天月又是个死心眼的,年龄不大心中却存了另一种想头,认为弟兄之间互相拉扯救助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有意客套和矫情笼络反成了虚伪,成了对亲情的亵渎。因此尽管心中保留着一段亲密之情,却绝不吐半句感激的言语。特别因为是异母弟兄,更加不肯出言敷衍,生怕污了自已的心地玷了兄长的仁德。相反,对于哥子的不才之处和奇谈怪论他总难于忍耐,每每给以直露的讽劝和顶撞。
这样一来,成理越发觉得兄弟不知好歹,对自已非但不买账、不当应声虫,反到成了刺儿头、对头星,这心里如何气他得过?而天月少不更事,又不会看眼色,因此每每形成口角之争……哥俩个真成了所谓的“难兄难弟”了!
这阵子蚕场消息很多,一会儿说这地区断了几个月的粮,一会儿说那个省份饿死多少多少人。火车站每趟车都拥下来大批拖儿带女挑担背筐的逃荒农民。食堂定量也由每月二十五斤减到二十斤。特别是吃的东西价钱暴长,自由市场的鸡蛋已卖到两元钱一个,一个小玉米饼也要两元,一碗鱼丸子汤要到三元了……这形势使天月大为恐慌……四川呢?老家那边怎么样啦?爸爸他们吃什么?爸爸觉得自已是右派不能出去弄,妈妈过于礼行也放不开手去偷,弟弟妹妹那么胆小,晚上敢上山偷豌豆葫豆?可是不这样当贼吃什么呢?一家人还不等着饿死呀!
天各一方,他实在也是有力难展。唯有心中悲苦惶急,一天到晚都在盘算这件事情。记不清多少次了,他踩着夕阳爬上后山,伫立在坍塌的碉堡工事顶上遥望南方,寻找归路,送飞了几多劳燕,迎回了多少宾鸿。但昊天空漠漠,云路悠悠。磨蹭到最后往往只能扑捉些跪乳返哺的灵感,删抹些带有黄连气味的歪诗。抒发几许对父母乡关的思忆深情。
慢慢地,一个想法在他心中坚定起来:“快考吧!考上中学就转回去!回去替爸爸往屋里偷!替妈妈往家里抓!尽一个儿子兄长的责任!”
这天下午,天月又来地里锄草。时当炎夏,红日当头。天地间蒸腾着滚烫的热气,原野里的秧苗和野草山花无不纷披葳蕤,被太阳蒸烤得失去了光泽和骄傲,恹恹地陷入了迷乱的沉思。满山青绿色的蚕宝宝都躲在嫩绿的柞树叶子下头,懒得连吃都忘记了。绿树丛中闪动着护蚕职工的身影,成理和他的战友头戴纱蚊帽在山间跑来跑去,不时放上两枪,大声么喝哄赶着老鹰和家雀,不让它们飞落下来啄食这些肥嫩的、毫无抵抗能力的蚕姑娘。
最难忍受的是瞎蠓、蚊子和小咬的联合进攻。北大荒山泽多,水草烂叶腐殖质多,正是孳生这类害人虫的天然渊薮。瞎蠓数量不多,但个体大,黄褐色活像特大号的苍蝇。它鸣叫着循着汗味瞎闯,像重型轰炸机一样围着人直绕圈子,一有机会就俯冲下来钉你一口,创处保管立即坟起个大包,又麻又疼地让你难受上几天。
蚊子则潜伏于荒原各处的草根叶底,一有人来立即出动攻击。这些东西蠢蠢然根本不知道生命的可贵,闻着血腥就不要命地往上涌,哪里能吸血就在哪里落!你拍死十只,立即又扑上来一百只,一千只!逐队成团,星驰雾列。人处其间,哄不走打不退,又疼又痒,绝对是“只有招架之功”。当年日本鬼子把反抗的劳工剥光衣服捆住手脚绑在树上,几秒钟之间人就变成了“毛猴子”。可见侵略者手段之毒,亦可见此地蚊蚋之多了!
至于小咬似乎更是北大荒的特产,它的形体较蚊虫而细小,密度倒和蚊子不相上下。其特点是白昼行凶,飞行闪烁,无孔不入,防不胜防。咬起人来同样又痛又痒,让你非挠出血来不能罢手。最可恨它可以钻进你的头发、衣服、蚊帽、蚊帐里进行瞬间攻击,让你无所措手。而且飞行和下嘴均无声无息,飘然而至,简直是不宣而战。因之较蚊子和瞎蠓这东西更形阴险。
天月进地一停,小咬蚊子立刻“嗡嗡”着扑了上来。他现在已有了些经验,且不挥赶扑打,立即脱掉蓝上衣包了头脸脖子,只留下两只眼睛在外头;衬衣袖口和裤腿也都用绳子扎起来。做完这一切防御措施,才开始挥锄头铲地除草。
气温过高,包住头脸呼吸又困难,很快憋得他全身汗水长淌。几只小咬钻进衣服,在脖子脸颊和眼皮上乱咬,蚊虫们也隔着衬衣裤子伸尖嘴直叮。天月手头紧着干活,不住地扭动着脖子,抖擞着肩背。实在难受不过才稍事停顿,东抓一把,西拍一掌,顺手挥去眉眼上凝聚的汗珠。
兀自手忙脚乱,忽见成理踩着及膝的野草照直走了过来。山下甸子的绿草地里一群衣着俭朴的支边姑娘正争抢着采摘黄花。她们刚分到队上不久,择婚的绣球还没有抛出手,成天在一堆嘻嘻哈哈的。暗地里,各自都用警觉而含情的目光观察着向自已大献殷勤的小伙子们。
成理看起来有些忧郁,他似乎也不怎么害怕叮咬。来到地头站下看了看锄过草的垅,又看看兄弟的狼狈样子,露出一脸鄙夷,扁着嘴说:“看你干点活儿喽……啧啧啧!半天才铲这么一点!“
天月看了一眼兄长,心里老大憋气。稍停故作轻松地说:“这还少?……不错啦,不是‘慢工出细活’吗?”
“你看这草还原样站着,还还还‘细活’,啧啧!”
“行了!别要求太高啦……帮你干这些,够负责任啦!”
“怎么是帮我干?种出土豆你不吃啊?嗯?”胡成理心里冒火,瞪大眼睛厉声问。
“我不吃。”天月一边铲地一边说:“考上学校我就走,回四川!”
成理气得一愣,接着斗气地说:“好好好!回去嘛!……不怕饿死就回去!”
“别人能过我就能过!不信就把我一个人饿死喽!”
“好嘛!”成理似乎下了决心,回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恨恨地说:“你给家里写信都说了些啥?”
“没有说啥呀……”天月有些吃惊,停下锄头看着他。“不过是这边生活情况,还有学校的情况……别的还有啥可说的?”
“你没有说这儿有饭吃,找得到工作?”
“这说过……不是这样吗?”
“到哪里去找工作?到哪里去找工作?嗯?”
天月想起站前广场,每天火车一到,各农场招工的汽车都排满了。各地逃荒的人一出站,那些招工人员都站在自已的汽车上么喝,这边举牌子喊:“我们某某某农场每月工资26元,馒头窝头随便吃!没户口包落户口,愿意来的快上车呀!”人们于是扛着行李卷子,扶老携幼往跟前嗡。那边也摇动红旗喊:“我们农场天天中午大包子……原意来的上车呀!”于是人们又争抢着朝那边拥。农场里这么缺人,怎么能说找不到工作呢?他不懂兄长是什么意思,不好答话,只瞪了眼睛看着他。
“好!你会写!整得安逸!”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折叠着的信封扔了过来,“父亲写的,你看吧!”
天月一见是爸爸写来的信,心里先是一喜。只是惹得哥哥如此恼怒,不知信中说了些什么。连忙过去弯腰捡起来,抽出信纸不动声色地看起来。偷瞥一眼,成理已悻悻然扬长而去。
信中谈及家中生活只有一句,“虽艰窘尚可撑持”——知道是避重就轻怕孩子不安心的意思。主要内容是谈谭素芝的:谭家对婚事已十分急切,长期收不到成理的信,总来家中催问。现四川生活无着,嫁女成风。灾荒年人命危浅,不计妆奁,也省了请客行礼等各种虚套,都是女方走过门就算了。据清清来信东北那边还有粮食吃,还有办法安排工作,因此家里作主,让素芝到武陵与成理尽早成亲,了却两家老人一段心事。目前家里正筹措路费,等动身时再打电报通知。
“原来为这个!”天月将信纸折好装进裤兜,同时恶作剧般地笑起来,伸了下舌头。“怎么不好?假惺惺的……”他小声叨咕了一句,心里快慰,禁不住拄着锄头望着南方“咯咯”直笑。
蓝灰色的天宇上,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天正中出现了一个椭圆的,金黄色的月亮,美丽得活像一个黄灿灿的大饼子。天月耐着性子又铲了一会儿草,才哼着小曲,扑赶着蚊子荷锄而归。
这天一大早,成理来大宿舍找天月,挤眉弄眼了半天,总算把刁钻装傻的兄弟叫出了门。他每次来宿舍都很少说话,当然不是为了藏拙――这里阶级敌人多,不好信口乱说的。再说大小也算个领导,神色间总免不了矜持,直接叫兄弟到外边说话似局量太小,过于见外,所以大多采取攒眉丢眼色的办法——惜乎兄弟每每过于迟钝,哪次都要令他着半天急对方才能领悟。
天月跟在后边走了一段,来到宿舍外头的野草坡上。这里稀稀疏疏地保留着几棵柞树,供人们拉扯钢丝和绳子以晒衣物。成理停下步子,转身把一封电报塞进天月手中,眼睛瞪着他,似乎他是酿成大祸的罪魁祸首。
天月打开电报看了一眼,不无惊讶的叫起来:“这么快就来了!”
“这种事还不跑快点!放了学去车站看看,把她领回来!”
“我去?”天月吃了一惊,不解地问:“不是喊你去接吗?”
“我接她?喊她等倒嘛!”成理像蒙受了多大的委屈,咧咧嘴气哼哼地说。
“呃!对象来了都不去一下……”
“什么对象!我要她?”成理骄傲地昂起零乱的分头,说出了远大的志向:“我这样的……哼!起码也得找个大学生!要她?”
“又来了!”天月恼火地笑了一声,皱起眉头不满地说:“这穷地方哪来的大学生嘛?那只有一辈子打光棍喽!”
成理显然对自已的话没有什么信心,但也不甘示弱。他看了兄弟两眼,有些心虚地反击道:“哦!我会‘打光棍’!我会‘打光棍’!?笑话喽!你懂啥?走着瞧嘛!”
“那就难办了……来了怎么安置人家呢?”
“接来了把她送到女宿舍去……就是办公室下边那栋房子,那些‘支边媳妇儿’住的那间,晓得吧?”
天月点点头:“最好还是你自已去……”
“叫你去就去!哪那么多事哦!”成理撂下一句,背着手十分绝断地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果断转身走回来,认真地警告道:“给你说……看见她不许喊`嫂嫂'!”
“那喊啥?”
“……我晓得喊啥!”成理突然发了火:“愿意喊啥就喊啥!”
正是:苦恨年年压金线,可能天壤系王郎?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