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老县长谭达祯听了胡子衿的说法大表欣赏，似是对了心思。接过来说：“对喽！这就对喽！——还是子衿科长想的周到。”抓了抓胡子接着说道：“眼下时局艰危，上峰征兵派粮又催督得甚紧，乱子是再也出不起了！事情出在你们教育科，胡科长当然要了解情况一些。你老兄就费心拿一个妥当法子好吧。”
子衿闻言心里一动：这就对了！要是闹出事情，他们不抓我这外来的粑蛋来捏才有鬼呢！想到这里，心里直骂娘，但面上一点不露声色，似乎左右盘算了半天才试探地说：“要叫我看....眼下就要过年了，先稳着那几个人，是不是等放了冬假....”
“那还要得？！拖久了上头能答应？嘁！”苗铲烟驳回了这个没力气的建议，不屑地把头拗向了一边。
胡子衿无奈地看看他，收住话头。想了想，又说：“要不这样子——县上是不是出个通知，调这几个人到专区受训，在那边动手动静要小些。”
“还是要不得，”谭县长慢悠悠地晃着头，“打草惊蛇....要说受训，为何不调别人？刚巧调这么几个人，哪么合适？”
“那倒也是....”胡子衿苦笑两声，摇了摇头，表示无奈。
在场的其它人也抢着出了几个馊主意，但当即都被众人否定了。
看看要到中午了，苗铲烟火喽，撸着袖子说：“日他妈哟！抓个把人还用这么费劲！老子立马就到学堂去抓！”
“慢着！这种时候千万不要‘戳锅漏’——抓人好抓，难的是善乎其后....”谭县长捋着鼠须沉吟了半晌，看看众人确也没有其他主意，这才对苗铲烟说：“苗局长现在回局里？也好，先派人盯着点....动手时要先通知县里一声……胡科长也去吧，凡事两个人商量着办。先说啊：人要抓，乱子嘛不能出！哪个弄出乱子来哪个担着！”
胡子衿恼火极了，肚子里骂：“哼！贼老瓜皮！‘不出乱子’，说得那么轻巧！不抓人就不出乱子！”站起来跟在苗铲烟身后一起走上了大街。
这天逢场，时已过午，街边上卖荒货的地摊子已不多了。除了几个披着紫色大敞的彝人在街沿上席地而睡，穿着各式服装的赶场人正三三两两地往回走。胡子衿心里窝着火，他真不愿意在这地方长干，更害怕自已的手上沾染这种读书人的血，真要弄出点事情来自已再也无法抽身了！他正有口无心地和苗铲烟唠着闲话，忽然眼一转，远远瞥见一个男娃儿放下背兜跑进了街边的茅厕，那影子像是石玉福班里的齐晓初。这娃儿似乎和林校长沾点什么亲，因长得又黑又小，大家都喊他‘黑肤蛮’。又往前走了几步，胡子衿心头忽然“噔”的一跳:老子给你来个‘釜底抽薪’，瓜娃儿，叫你们抓！一个简单而大胆的主意随即冒了出来～
来到茅厕近旁，胡子衿放慢脚步，冲苗铲烟笑道：“真是‘水火不留情’喃，苗老兄！去一趟？”说话间把脸朝茅厕扬了扬。
“不去不去！”苗铲烟厌烦地把头一扭，放慢了脚步。
“稍等稍等～”胡子衿轻笑着跨过街边上的大土沟，低头钻进了土坯墙边的破茅房。
那娃儿果然是齐晓初，个头虽小，却是个鬼精儿。今天逃了学，打算溜到场外去扯猪草。此刻一抬头认出了进来的人，颇有些窘急，眼睛睁得老大。
胡子衿回头扫了一眼，几步跨过满地横流的尿溲粪便，弯腰在娃儿耳边说了几句，随即连忙退了出来。他快步撵上一脸不耐烦的苗铲烟，一边扣着西服裤扣子，一边无奈地笑了笑：“贵县这点卫生……嘿嘿嘿～”
两人走进大街尽头上的警察局，里外一看，除了几个杂勤，别的人都没的影子。苗铲烟大怒，派人立马去找。
原来此县山高地僻，罂粟种植十分普遍，地方屡禁不绝，每年春秋两季都要进山铲烟，故局里养了几十个烟警。下午事少，又赶上局长不在，警察们都溜出去喝酒赌钱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回六七个人，苗铲烟叫了两个便衣进屋，低声交待了一阵，两个人连连答应着去了，其余的都在院坝里罚站。
这时‘苗铲烟’烟瘾上来了，一边打着呵欠点烟灯，一边说：“胡科长，兄弟不恭，先嘬两口。啊～有啥高见就说，你说我听，两不耽误。”说完躺上烟榻，顺过烟枪，便呼噜呼噜地吞吐起来。
对于‘苗铲烟’的笑话，胡子衿自然听说过不少。每年春秋二季，‘苗铲烟’都带着队伍作声作势地进山铲烟——当然就是公开勒索。
山沟里哪一处寨子的头人都少不了塞给他一十、二十的大洋。这自然难足胃口，年节下彝人藏人进城来卖烟办货，也都得照顾局长老婆开的‘隆盛杂货铺’。往往是苗铲烟得了信儿，先到店里招呼：“麻利点哈!一呵儿头人要来，多弄点骨头～肉别剔尽喽。”头人一来便把炖烂的骨头连锅端上。那些头人对骨头情有独钟，只顾去啃，自然顾不得老板娘的秤砣了。如遇精细的头人偏要看秤，当然也有办法：称罢烟土要称易货时，两口子突然言语不合，大打出手，老板娘操起称砣就丢，苗铲烟则闪身躲过，趁机换过小砣涎脸送上。接着老板娘大骂着过秤，接着两夫妻言归于好，接着大家一起喝酒啃骨头……
胡子衿捧着茶碗发了阵呆，想起刚才路上的事情心里还有点后怕。细思自已并无破绽之处，这才又平静了些。又想到不知小娃儿信送到了没有，几个人能否脱得了身，会不会出点什么岔子？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抬头看看虾公一般的苗铲烟，一股甜香风飘过来，那家伙竟快活得哼哼直叫。子衿面露不豫之色，心想就这样的东西还维持地方？抓这个抓那个，人家不造反才他妈怪事呢！几个穷教书的有啥？拖得起一家人走？又想当初自已要不去当兵，还不是跟他们一样......
正胡思乱想间，冷不防苗铲烟在那头喊：“耶！啷个哪，胡科长！胡先生！想出啥子招数没有？”
胡子衿吃了一吓，半晌才制住心跳，假装忿忿地说：“哎呀局长，这不是出难题给我做吗？你想想看嘛，既要抓人，再使什么高招还有不透风的墙？该闹事还是要闹事！我没得啥办法，莫把我夹在中间，这本来就是你们警局的事情……就看你苗局长的喽，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你算球嘞，胡科长，别打退堂鼓哦！晓得你有点名堂，法力大～不说别的，随便写几个字把我们都吓粑喽....”
“啥子哦，说得那么凶？”
“呃～牌坊上写的嘛....忘了？‘禁烟必通盘贯彻，虽穷荒僻壤不容有一朵罂花’，对的吧？多响亮啊！”
胡子衿想起来，那是为县里立禁烟牌坊撰写的一幅对字，上联是‘垦殖应遵令施行，愿甘雨轻风只助长万家禾黍’。难为这烟鬼记得如此清牢！他知道这话碍了一些人的眼，便笑着说：“嘁！这是何苦，宣传嘛，有啥用？纸上谈兵！不过是给你老兄敲敲边鼓嘛。”
苗铲烟转着黄眼珠子，嘴巴撇得像鲇鱼似的，说：“对喽！说得不错，也就是敲敲边鼓～”这时他似乎高兴了些，慷慨地说：“嗨！下一趟铲烟跟着去！兄弟好歹给你弄两坨儿～决不叫你空着手回来！”
“啊呀！饶命饶命！我可不敢爬那些小路……弄不好进得去出不来喽！”胡子衿连连摆手，一口回绝了。原来这地方山高路窄，断岩绝涧上哪儿有安全的路桥，只有一些细细的横木可供通行。当地人跑惯了的，背着背兜、抬着滑竿都是一闪而过；外来人往往望着独木桥一步都不敢走。
两人胡扯了一阵又说起抓人的事，正说得热闹，先前派出去的两个小子探头探脑地跑进来。
“局长，事情有点扯火哦，学堂里没有看见那个吴永全！我们到处都哨了一遍，那个……另两个也没有看到！”
“啥子？妈的怪起喽！”苗铲烟惊得瞪直了眼睛，猛的坐直，拍着床板大发雷霆道：“你们他妈都是胀干饭的？再去给我找！找着马上抓起球！”
“是是是！立刻去找，马上抓人！”两个便衣慌声答应着，扭头跑了出去。
苗铲烟从烟榻上爬下来，在地上气哼哼地踱了两步，又抢到门口，对着院子里的人喊：“你们都去！都他妈去给我找！到学堂去找！满街去找！还不滚起！”
“等等，等等！情况都不晓得，莫乱来哦！”胡子衿跑出来截住院里的警察。又把苗铲烟拉进屋，附耳低声道：“别先兴师动众，是不是这些人认不到....”
“啷个的球哦认不到！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哪个认不到哪个？”
“好好好，就算认得到！你先稳着点，我到中学去看看情况。”
“呃！胡科长，”苗铲烟转着眼珠惊疑地说：“这就怪起了，未必然这么快就走了风？”
“那可不好说～人家那些人是干啥子的，啷么好抓？……恐怕你公文没有到县，这边就没得影子喽。先别着急，我先去看一下情况，回来再商量嘛。”说完就匆匆走出了大门……
说话间到了第二年春夏，这时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已然结束，国民党大败退守江南，继而败退四川。
可怜抗战八年间竭尽财力的天府之国如今又沦为‘反共救国’的大后方，抓丁派款更行严酷。仅四八、四九年间，国民党政府每年就向四川人民强行征粮９００万市石；之外又巧立名目，另征借９００万市石。加上省县各项名目的附加，每年全省百姓要拿出２４００多万市石粮食，成为四川有史以来征粮的最高数额！比过去多征达一倍以上，川人已到了无米下锅的地步。
胡子衿此时身处芒边，同川中百姓一样，对战局的发展一无所知，但形势日紧是谁都感觉得到的。
自从吴永全几人走脱后，他一直觉得周围的目光有些特别，颇有孤立异已之感；另外大厦将倾，对此闲职他早已厌烦。便于五月头上借口探家，离开了茅边县城。
从此子衿在莲花场赋闲而居，每日里泡茶馆打麻将，或教儿子认字读诗，看来无所事事，实际上是感觉到即将发生的沧桑巨变，不愿为蒋家王朝殉葬。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一个新建立的政权不需要大量的有用之材为自已服务呢？因此茅边县来函催了几次他均置之而不理。
风声日紧，进入秋季，有关☆产党的各种说法不断传进莲花场。街坊们悄悄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交换着辗转听来的各种讯息。
☆产党和他的队伍从来没有进入过这一地区，国民党又长期把这些人说成“红头发绿眼睛”的“☆匪”，因此老百姓对于私下听来的说法自然会产生种种疑惑。
“啥子‘翻身做主人’？‘穷人’？‘不能吧——别把你美死喽！’‘真稀奇....哪朝哪代都没有听说过....’”
“呃！当真要‘打土豪分田地’么？‘哎呀那么安逸？’”
“那不成了天上落银子啦？有这种好事？那我屋头这么穷的，怎么也得分着点……”
“等倒看看再说吧……别把肠子想扭起啦！”
一时间那些有钱人家如同罩在大网里的麻雀一样，整天东跑西窜地求神拜佛烧香许愿，巴望着老蒋守住大西南，好保住家财，躲过劫难。中等小康人家虽对自已的家财不无担心，但心情毕竟要平和些，他们对上面已换了一付幸灾乐祸的眼神；对下头则依然是一付蔑视和讥诮的嘴脸……
而街市间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和赌哥流神们却都瞪着揭宝开和般的血红眼睛，盘算着如何在改朝换代中捞到更大的好处。只有乡巴里头那些世代穷苦的长工和佃客，那些真正缺地少田的世代农人才对传说中的救星怀着真诚的祈望和焦灼的等待。
消息一天几变，莲花场街巷里简直一夕数惊。
有人说：“峨嵋山老和尚给委员长说的，‘内守川，外守湾，天下尚有一争！’”还有人说：“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打起来喽，美国人过几天就要宣战喽！”
不几日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有一个神色安详而又高深莫测的江湖老客住进了炭市坝的曾家栈房。这人换下被露水打湿的蓝布长衫，打出一方“泄天机”的白布招牌，就从容地施展起他的先天神课来。很快，众人发现这留着花白分头的江湖先生命算得准，相看得神，找他问生死穷通、前程休咎的天天挤破了门槛。这先生不论贵贱，不计卦金，只要诚心相求他都直言无隐。谁有过阴功、谁做过好事，谁有过恶行、谁得过横财他皆说得大致不爽。因此凡他预言谁有财喜、谁有霉运、谁有飞灾、谁有横祸大家都深信不疑，说是不应验于眼前，也会彰明于日后。莲花场的头面人物和有钱的财东往往让他说得面无人色，汗水长流；而虔诚的老百姓却都哄动着喊他‘活神仙’。
直到这活神仙做够了生意，心满意足地离开以后，才有人看出门道，说这先生原来就是☆产党打前站的探子！根据是那根挂着算命招子的竹杆～竹杆下头镶着一节金子打成的印章，图形是圆圈中一块五角星，走路时神不知鬼不觉就在地上杵起一个个圆印——这就是☆产党的路标。路标出现在哪里人家的队伍就打到哪里！
这惊人的发现一时轰传得莲花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产党的队伍并没有踩着“路标”打过来～
动荡不安的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直到春节前一天，刘邓大军第五兵团才在莲花场的石板路上整整过了一天。铁流滚滚，直指成都。不久，全川即告解放！
春节刚过，共产党的土改工作队来到了莲花场。
几天之间，镇上那些贫苦居民、手工匠人、无业游民、丫头使女、要饭的干人、以及四里八乡缺田少地的庄稼汉、长短工都被迅速地发动和组织起来，形成了日益强大的阶级队伍。城乡纷纷组建起农会、妇女会和民兵组织。
翻了身的劳苦民众奋发激烈，群威群胆，满怀初步觉醒的阶级仇恨，才知道世界原来应该是这样的！他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向旧世界发起了系统而全面的清算。
旧有的社会基础全都轰然坍塌了……乡镇保甲系统全被摧毁，家族统属关系都被砸烂。盘根错节的帮会团伙、反动和准反动的民间组织和会道门，如青红帮、哥老会、1贯道、打坐功之类无不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庙宇祠堂，赌场妓馆纷纷偃旗息鼓，散伙关门；和尚还俗娶妻，妓女嫁夫从良。民众革命的天风海雨无情地荡涤着天府之国原有的和近年泊入的乌七八糟的事物。社会得到了极大的精简，天地山川果然为之一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