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随处可见的青天白日旗和圆盘锯似的党徽图案完全被五星红旗所取代。镇子上到处张贴着毛朱的画像和五颜六色的口号标语;临街店铺屋檐和铺板之间那一方方雪白平整的夹泥墙,很快被画上一幅幅有关蒋介石及美蒋勾结的宣传漫画。《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首先从学校、接着在妇女中间、最后在写满了石灰标语的远乡僻野到处传唱。欢快的陕北腰鼓、翻身道琴、大秧歌、小放牛,以及笑得死人的活报剧很快就在城乡流行开来。东岳庙的戏台上连轴转地公演着《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和《白毛女》。
那些从来都穿长袍马褂、绫罗绸缎的大户粮绅一个个如坐针毡,惶惶终日,吓得就像早年间的小媳妇一样,不敢出大门。如果非出门不可,也都摒绝奢华,包裹上并不合身的布衫旧褂趋步而行,狼狈万状。
街巷间揣着各种心思的妇女们互相羞涩地模仿着,日夜赶制奇形怪状的八角帽和吊兜服,尽快打扮着自已和家人。
随着阶级队伍的形成和翻身觉悟的提高,清匪反霸和镇压反革命运动轰轰烈烈的展开了。所有劣迹昭彰的恶霸豪绅、财粗势大的官僚地主、特务土匪、伪军官、舵把子、以及反动乡保甲长、会道门头子、地痞恶棍等等、全都被一批批抓起来。
这期间每到三六九逢场集日,莲花场都要在操场坝召开公审大会。会上由苦大仇深者本人或家属诉苦揭发,群众上台批判斗争,人民政府宣布判决结果。然后把一串串犯人押到会场东北角,在那长满了荆棘和野草的乱坟坡前噼里啪啦的执行枪决。
莲花场刚成立十来天的‘反☆救国军’的几十个糊涂蛋子还没有“游击”两天即被入川的解放军击溃,陆续活捉的‘漏网好汉’全都被押回莲花场就地正法了。
操场坝的枪声带着巨大的震慑力量传遍了乡乡镇镇,山山岭岭!
由于对新政权及他的政策尚无了解,不要说那些有钱有势的上层人物、但凡在旧社会混过点事的人都是草木皆兵、闻风丧胆!就是草野民间曾做过一些昧心事、发过一点不义财的顽劣刁民也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生怕有对头站出来指认诉苦清算到自已头上。往昔骄人的富贵尊荣、土地田产以及妇女的钗环翠钻今天都成了罪恶的标志,不仅不厌其少,反而只恨其多了。
油葫芦再也不敢种胡子衿家的‘那点地方了’。她一连上街找了七八回,声明如果胡子衿再不回去点(种)小春,那就只有让土地荒了算球~
胡子衿这会儿还在胡氏小学当校长。他过去总是循常理办事,一向十分自信。但他那些常理不过是伦常之理、孔孟之理,而☆产党行的是马列之理,是史无前例之理,自然每每大相径庭,大出其意表;时间一长,竟变得连自已都不再敢相信自已了。特别是当前的镇反运动简直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当头棒!不但时局如何发展心里没谱,自已能否平安过关也感难说。因此心下盘算:“古人说‘小乱住城,大乱住乡’,果有道理。田佬冲乡里乡亲,谁不晓得胡子衿几辈子都是穷家无业的?缓急之间总会有个照应。再说儿子读不得书,整天在街上闲逛也不是长事。不如带他回乡务农,守着那点祖业也算是给他安排了个稳妥的归宿。”算计已定,清明节前,胡子衿带着尘里回了一趟田佬冲。
沿田佬冲幺店子西南大路走出不远,路北的坡地里兀立的孤峰,东西对峙,相距只一里来地。四外的山头都被开垦成了台地,唯有这两个山头孤峭难登,且多为裸岩,无法耕种,只地表长些爬地浅草、地耳苍苔之属。奇的是西边山顶正中生有一棵黄桷树,劲枝低亚,状貌苍古,怕不有数百年光景?此山名曰栖凰;东山名唤来凤——老辈子传下来说,两座山上落过凤凰!
有趣的是两峰之南,紧傍大路有一块高大平整的巨石,长四丈,宽高各两丈,活像一本平摊在大地上的巨大书册。于是便有阴阳先生前来判曰:
“左边朝王鼓,右边紫金钟,面前天书一本。”
并算出此地必出大贵之人!但周围除了乾隆年间戴家沟出过一个翰林,迄今别无影响。也是因了此说,那些痴心的乡农父老便在栖凰山顶树荫下盖了一座栖凰庙,虽也住过三两个老和尚,但主要是让子弟在庙中读书。即如胡子衿弟兄当初就在此处山塾启蒙。
解放后田佬冲坳口以西划归栖凰乡。乡政府就设在栖凰山西面的戴家大院里。后来乡干部们为着写起来省事,都把栖凰乡径自写作“七凰乡”。
栖凰山下子衿祖居的老屋更形衰败了:屋子里堆放着隔壁家的半屋柴草;版筑的土墙已被岁月风雨啮蚀得坑坑洼洼,纵横着无数条寸把宽的裂缝;草苫的屋顶焦干板结,只剩薄薄的一层毡饼,到处看得见天光。
胡子衿触景伤情,想到母亲和元贞临终时都曾在此辗转床榻,不禁唏嘘感叹。
彭家桥的房子匠缪耳朵(他小时被土匪割去一只耳朵)领着七八个人忙了几天,全部新换了稻草屋顶,墙洞墙缝都用碎石头烂瓦片堵实,抹上了草筋泥。油葫芦抱走了柴草,又搬回了过去文氏用过的几件箱柜床桌。胡万才家的老房子终于又迎回了自已的子孙。
孟庆筠实在不愿回乡下过日子。长这么大,什么农活都没有摸过呐!另外她现在又多了一个正吃奶的女娃。乡下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将来儿女的前途怎么办?不过,这些一时都顾不得了~她耳朵里总响着操场坝的枪声呢!出于对男人的怜悯和担心,她才点头回了田佬冲。去上山去下田,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磨;去‘一颗汗珠摔八瓣’地苦!孟先生从此没人叫了,乡下人都喊她‘胡二嫂’。
街上的绸缎铺并没有关门,但世风俭朴,生意已极为清淡,再也不用上成都进货了。
这些日子,她随子衿上山种小春,或在菜台地(水田之间的缓冲坡地)里点些菜籽。只有逢场日子才拉着清清、背起女儿梦渔到街上做半天生意,卖些纽扣丝线和做鞋的滚边斜条之类。
胡尘里硬是气惨了!他当然晓得,只有莲花场才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
想当初,铺子里零钱方便,保保对钱物又不甚留心,他便经常袖了钱钞,跑到馆子里切‘香嘎儿’来契。糖食店里的各种糖食,他早已不屑像小时候契点边头料尾的,而是到坛子里整封地拿。因而枕头边经常堆置着糕饼,每于夜半三更起夜时随手取用,以致经常嘴衔麻糖就呼噜了过去。
刚上中学就参加学潮打老师,被开除了学籍。此后名声远播,再也无学可上。他却乐得更加无拘无束——闲时在街里当孩子王,逞心适意;闷时溜进茶馆,躲在旮旯座上偷听几耳朵评书弹唱,倒也快乐逍遥~
前些日子,他也如同贫下中农‘得了解放’——成天泡在工作组的宣传队里头,家里人再也找他不着。一开始,他跟着大青年贴标语、搞游行、演新剧,积极得很。只可惜爹娘少生了些文艺细胞,既没有好嗓门唱《王大娘补缸》,又缺乏俏腰枝扭‘柳呀灯儿柳连柳’,只配当‘吼班’。但吼几次班之后他又苦闷于大材小用,经常溜之大吉,演出时队里到处都找不着人。
原来这时他又发觉公审大会才最有意思。每逢开会,他领着一班小街溜子:赖子头明忠啊、鼻涕龙孟凡弘啊、瞟眼儿郭五啊跟来拥去地观摩。事后几个小子便在操场坝演练,诸如捆绑推押下跪开枪倒地啃泥等各环节务求逼真,当然还得费神做些木枪草绳之类才够威风!正乐此不疲,不料街道组长‘李家短’上门饶舌,跑去告了密,听得那胡子衿面如金纸,立马抓回家里着实镇压了一番。
自从回到田佬冲,离开了那班街溜子弟兄,胡尘里真好比笼中鸟儿有翅难展,心里直像小猫抓挠一般惨痛。成天里如同饿了烟土的大烟鬼一样,蔫蔫地提不起精神。
尤其是上山做活路硬是苦不堪言~行动迟缓,软手笨脚,有气无力,目散神亡,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辍耕之垄上,他想:种地?嘁!太也小看人喽!老子是当岳飞、当赵子龙的材料!
好在大士岩坳口两侧水田不少,尘里近来对水中之鱼发生了浓厚兴趣,最喜欢荷叶一卷,干柴生烤的那种不用加盐的“荷叶鱼”。而抓鱼的兴趣则更浓~只要发现田里有鱼,则不论大小皆视为性命。便是数九寒天也定然棉袄不除,裤腿不卷,奋然跃入冬水田中,双手乱摸,两脚乱踩,务必捉而食之而后快!
然则水田常有,鱼儿毕竟不常有。那尘里静极思动,少不得偷张家地里的生甜瓜,摘李家树上的酸李子聊以混手。不想送入口中焦酸寡苦,竟契之不得,只好使气任性随手乱抛。时间不长,弄得山坳两边的人户叫苦不迭。
子衿两口儿见如此下去终不是法子,于是送他下梅州考中学,上嘉州考师专,结果都名落孙山。庆筠打听得成都好多学堂都在招生,分数要得又不高。便再三催督他复习课程,以期一战而胜。同时鼓励说不管考上什么学堂都要去读。尘里没法推脱,呆了半天才点了一下光脑壳表示首肯。
隔壁的大妈油葫芦此时思想改造已有显著变化,已打消发财致富之想,然而却增添了断子绝户之虞。时世不同了,又不能催工扛活。便在路边捡回一个要饭的男娃儿做了儿子,取名登瀛。此子年岁和尘里相仿佛,油葫芦喜欢的不得了,在地坝院收拾出一间北房安顿他。尘里回来后因家中地方小,便搬了一张床来和登瀛同住。但这登瀛只知闷头干活,啥都不会玩儿,脾气又犟,怯眉怯眼的。尘里本来就是这家的霸王,大爹一直又宠他,现在卧榻虽容酣睡,但自然瞧这登瀛不上,平常有话也不屑和他去说。
却说这日下午胡子衿刚从学校回来,孟庆筠老远就迎住了他,说乡里郭书记带信来要他赶快去一趟,有大事!这子衿本是吓怕了的,闻言心头大惊,闷着脸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心里打鼓:到底有啥子事呢?可别不分青红皂白……想来想去也难卜吉凶。没奈何,只得向庆筠嘱咐了又嘱咐,麻着头皮往乡政府走去。
一路上肚子里百转千回,说不出的苦,只觉得委屈和窝囊——身具报国之情而世无“绝缨”之量!“杨意不逢”已属难堪,现在却因抗敌救国而获罪招尤,不仅惹一身不是,以致还有性命之忧,真令人难以置信!他心头笼罩着不祥的阴影一步步往前挪,恰似书上说的“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一般!
却说戴家大院座北朝南,先前住着县参议长戴晋章一家及其远近亲娅。戴家就是祖上做过翰林的~庄子里双斗桅杆,八字粉墙;门临一带溪水,背倚半绕青山。庄内四五个大院落连成一片,黑压压密层层,足有百十间屋子。现在大瓦房全部分给了贫苦农民,只留下中间一进做了七凰乡乡政府。
胡子衿提心吊胆一路行来,好容易接近了戴家的大瓦房,正举步要过横在溪上的青石桥,忽听庄内人声噪杂,接着便是“轰”然一声巨响,烟尘四起。静了一刹,又是一片更大的喊叫和欢呼声。胡子衿心下好奇,过了桥穿过荷塘进了东门,只见开阔的院坝里横卧着一根被拉倒的石桅杆,已经断成了数十截,活像一根麻袋粗细、二十丈长的巨蟒蛇。坚硬如石的三合土地坝竟被砸出了一道弧形的深槽,雕刻着花纹的巨大石斗已完全碎裂了。人们蹬着坐着圆柱形的断桅杆欢快地议论着,小孩们呼喊着把它当马骑,老人们则可惜砸坏了的地坝。
胡子衿挤在妇女和老人堆中看着这一切,简直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候一群年轻人收拾着地上的绳索,高喊着:“走哇!郭书记,再去拉那一根!”
“妈的!我当好费事呐~这没有使劲它龟儿子就倒球喽!”
胡子巴渣的郭洪武书记一直在呵呵呵地笑,但心里已有点得不偿失的意思。这时摇摇手说:“算了吧,算喽!地坝都整烂球了。”
“那倒下来压着人咋整?”
“球嘛才压得倒人!”一个干瘦老汉儿鼓起眼睛骂:“立了百十年都没有压倒人,你一来就压倒起喽!那么合适?又不是阴倒做了亏心事!”
“算喽算喽!留倒那一根吧。”郭洪武笑着掸了掸手,转身进了乡公所。
胡子衿远远跟着他进了二门,里面是半个四合大院,一道高墙从中间把大院一分为二。正房两层,门窗楼梯楼板楼栏全刷着朱红油漆;东厢房是几间办公室;院子里贴着西边新墙是一个一米来高的砖砌花圃,稀稀拉拉种着几棵瓢儿菜。
郭洪武上了正房的台阶,正要进门,回头一眼看见胡子衿,便停下脚步转身笑道:“耶!这不是胡老师吗?快来快来!”
胡子衿心下又复惨然,脸上堆起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正是:旧梦已残新梦噩,他生未卜此生休。欲知胡子衿此去结果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