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郭书记身量高大，脸膛圆阔，略通文墨，性情豪爽。他原是莲花场油坊的铁锤师傅，力大如牛！前几个月，他领着油坊的几个徒弟，抡起六十斤重的大油锤，只几天功夫就把东岳庙二十几尊铁制的神像菩萨和铁钟供台全砸个稀碎……胆大的都围着去看～神仙变成了铁块，那些寸多厚的茬口就象银子一样泛着光～
把胡子衿让进办公室，搬了椅子让他坐下。郭洪武才嘿嘿笑道：“看见了吗？胡老师！那么粗的桅杆大伙都扯倒喽——好家伙！硬是没有砸倒房子嘞！”
胡子衿应付地笑着，不住点头道：“不简单，不简单。”
“呃，胡老师！你是文化人～别光说‘不简单’——你还是说说该不该把它放倒罢！”
说起来这石质桅杆实在是件难得的古物，不光工艺精美，建造精良，胡子衿心里还认为这代表着本地的文运，是文笔冲天的兆头。他对这东西实在可惜得紧，但这当口哪敢说出半个不字？见书记问得紧，只得客气着答道：“我不成哦～没得啥觉悟……放倒当然应该，封建的东西嘛....”
“对喽～过去戴家不就仗着这个压迫人吗？地主官僚就要砌底打倒，不能让它还立在那里耀武扬威，是不是？”
“当然……当然。”
“胡老师，最近一段有啥子想法没有？这段时间日子不大好过吧？”郭洪武盯着客人狡猾地笑着，显系明知故问。
“这个....咳！....就是心里头没得底，不晓得运动还要搞好久...”
“哈哈哈哈～”郭洪武紫红色的脸膛泛着油光，笑了一阵又说：“胡老师，大家都是街面上的熟人，有啥说啥。你写的那些材料我们看了，区里也看了，大家觉得你坦白得还不错，说得详细，也实在。镇反嘛～是有政策的，不是得乱整的。你只要不是得反革命就用不着害怕，是不是？”
胡子衿一听这个心里激动得不行，身子都颤抖起来了，忍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哎呀郭书记！总算听到你这句话～这可是救了我们的命喽....”
“嗨！实事求是嘛是不是？我看这样子，胡家祠的学你也不要去教了....”
“哦？——好嘛，那也好，我回田佬冲务农，务农一样。”
“哪个喊你务农嘛？”郭洪武笑着说：“你这两下子务农不可惜球吗?我们要调你回来帮忙，给农会当文书——你干不干哦？”
“我？当文书？”胡子衿坐回椅子疑惑地瞪着郭洪武。半天才说：“不行吧....我这人历史....”
“屁！历史啷个嘛？清楚就要得。当文书给大家办事，将功补过嘛是不是？”
“哎呀....这个……郭书记！我想大胆问一句——你这话是乡里头的意思吗？”
郭洪武似乎有些愕然，点着头说：“是呀。历史清楚就行....”
胡子衿激动得不能自已，猛然间悲从中来，站起身哽咽着说：“郭书记！乡里说这个话，我……火海都愿意去跳！——这才像☆产党的政策啊！....原来听说的政策就是这么说的……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哪一个天生要反动嘛？过去蹦来蹦去图个啥嘛？往上说是为了国家民族，往实处说是要养家糊口......现在解放喽，不说别的，也让我为新国家尽点力，做点事情吧......”
“对头！就是这个意思嘛！那就说定喽——你明天就到乡里头来。”
“我来！我一定来！”胡子衿立定说道，他想说‘你们☆产党以国士待我，我一定以国士相报。’但突然意识到这是些封建语言，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要得要得，那我们一言为定。”
出了门，胡子衿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回到田佬冲时天已擦黑。老远看见孟庆筠抱着女儿在路边张望着，忍不住心中酸痛。心想：这些日子她也是担惊受怕，该让她也惊喜一下。于是紧走几步，笑着说：“呦～这位女同志在等谁嘛？是不是在等小生我啊？”
见他还有心说笑，庆筠一下子放了心。本想追问两句，却顺嘴答道：“就是喽，男人死在外头望不回来。这位过路君子，请进寒舍喝口洗碗水吧。”
胡子衿嘻嘻笑着，推着庆筠往回走。“好～哇！......快走快走，快回去......做饭了吗？嗯？”
“没有哦～你还知道回来啊？做啥嘛？还有心思吃饭......”
“哎呀娘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天已这般时候，快快将酒肉搬了出来，待学生充饥则个。”子衿本来还拿腔作调的，兴头来了，突然提议：“呃！没有做饭正好，我们杀鸡！杀那只黄麻婆......”
“别城墙上放屁响（想）得高哦！鸡还留着生蛋哩。——啥子事嘛，一回来就装疯迷窍？”
胡子衿跟着庆筠进了屋，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只管杀就是喽，有好事——等会儿乡干部要来吃饭。”
“哪个乡干部啊？”见男人一脸得意神色，庆筠相信了。忙回头喊：“清清，快去喊哥哥回来杀鸡。”
“噫～！杀鸡？我去喊～嘻嘻！”尘清放下手中的连环画本，笑着窜了出去。
庆筠一边把梦渔递给男人，一边问：“到底是哪个要来嘛？说清楚，啊？”
“哎呀！说是农会的一个啥子文书。”子衿忍住笑，接着孩子一本正经地说。
“嗯～我当好大一个官儿嘞！——‘文书’。”
“嗳～你看你看，势利眼吧～官不在大小，有事做就行嘛。”子衿应了一句后掉头不顾，只管抱着女儿在屋里不停地踱着步子，后来就不住声地念开了《岳阳楼记》～
尘里风风火火的回来，毛手毛脚地杀了鸡，子衿又催他到大妈那里打了半斤老酒。
鸡下了锅，香出了屋。
庆筠出门又望了一遍回来，神色间很是焦急。子衿在一旁实在憋不住了，说：“哎呀好辛苦哇！我看你出门望了好几回，恐怕眼望穿了啊～你在望哪个嘛？”
“咳！才怪喃～不是等你那个啥子‘文书’吗？”
“哦......原来在等‘文书’～那不用等了，‘文书’早来了。”
“打符乱说哦！何曾有人来过嘛？”
“嘿嘿，在下不是一直在这儿等鸡吃的撒？学生我是最爱吃鸡的，正好。”
“你？想得高喃！——忙了半天招待你？”
“哦？一定要‘文书’才吃得啊？那快端上来，让本文书尝尝，味道可以的话打赏！”
孟庆筠有些明白了，又气又笑直跺脚：“整冤枉合适点嘞！真是个怪物！怪物！哄嘴吃的东西！害得我白着急了好半天！”
胡子衿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直笑出了泪水；尘里尘清许久没有听到过爸爸的笑声了，平常也憋闷着笑不出来，今天见他这么高兴，便也跟着大声笑起；孟庆筠这时已悟出了这‘文书’的意义，也“卟卟卟”越想越笑。一家人皆大欢喜笑成了一团～
“好了！还笑！小心乐极生悲啊！”庆筠气没有出完，一边收拾碗筷准备开饭一边泼凉水：“人家凭啥子那么放心你，找你当文书？不要高兴早喽——出了丁点差错整不死你！”
“我？有啥不放心我的？我本来就是穷光蛋一个！人家☆产党有容人之量——那是做大事的。哪个像你哟小肚鸡肠！”
话虽说得硬朗，胡子衿在农会里进出还是加了十二分小心。书记乡长和农会交下来的事情诸如划表格、抄名单、写报告之类的总是连夜里赶完；搞统计，打算盘，写标语这类事情更是样样出色在行，弄得七凰乡的工作在区县都十分露脸。名气渐长，全乡没有不晓得“胡老师”的。
后来子衿和乡干部都很熟了，郭洪武才露出话来，说让他当文书是马区长提议的。
“马区长？哪一个马区长？”
“咳，你这个呆子呀～有几个马区长嘛？马德皋区长都不晓得！”
胡子衿想了几天也想不起来认得一个叫马德皋的人，猜想他一定是☆产党内的一个干才，心里颇存了一段亲近向往之情。
过了两个月在区里开会，马区长上台作报告。胡子衿一看之下不由呆住了，“天哪天！这人不是茅边县中学的那个黄秀老师吗？对，就是那个黄秀！绝错不了～‘黄秀’一定是他当年的化名....”于是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决定会后去看看他，可是会还没有开完他又犹豫起来：“不能去....见了面说啥呢？说啥都有邀功请赏之嫌....他不找我，不提当年那回事，可能是不想再抻着这份人情～要不就是有啥顾忌....不能去瞎说，别说岔了误已害人....”
他对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后来见着马区长也保持住点头之识的距离。特别是白廉卿的事情出来以后，感情上和他更加生分了。此是后话不提。
晌午过后，本来清淡的生意更形清淡了。孟庆筠上好铺板掩上门，点着灯归置铺子，准备回田佬冲。突然“吱嘎”一声，虚掩的店门被推开了，随即闪进一个人影。庆筠吓了一跳，转身高举灯盏一照，原来竟是多日不见的白廉卿。只见他穿一身家织白布的对襟汗衫，毛蓝布的裤子卷起露着腿肚子，下登一双布条打成的草鞋，头上扣顶旧草帽，脸上也胡子巴渣的。
庆筠觉得好笑，不无揶揄地说道：“啷个是你撒！时兴得我们都认不出来喽。”
白廉卿伸了一下舌头，宽厚地笑了笑，佝偻着腰用手往楼上一指，悄声问道：“在上头吗？”
庆筠点点头。笑着问：“你们何十一没来赶场？”
“没有。她又要生了。”白廉卿压着嗓子懊恼地应了一句，摸索着往后屋的楼梯走去。
胡子衿正伏在书桌上填写农会花名册，听得楼板响动有异，转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忙起身迎了过来。
他当然清楚——这半年多来像白廉卿这类‘屁股不干净’的旧职人员早都成了惊弓之鸟。因自知是不祥之物，既不愿外出拍门惹人讨厌，更怕有人上门惹是招非。所以今天廉卿突然来访，老友见面固然欣喜，但亦颇感意外。
半年不见，白廉卿明显苍老了许多——四十不到的人，剃过的头发茬子已花白一片。落坐后老朋友互相打量着，眼睛红红的，似已有些陌生！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
子衿涮涮杯子倒了一杯茶，放到白廉卿旁边的茶几上。他拿起来喝了一口，安逸地咂咂嘴；又顺手拿起茶壶，仔细看了看上边的竹林七贤图，苦笑着摇了摇头。
“听说你在农会做上事啦？”他低着头忧郁地问。
“听说啦？……让我当文书，就是司书吧。搞了有个把月了。”
“好运气喃……没得啥子麻烦吧？”
“还算顺当……一天到黑东跑西跑，写写算算——也亏得有这点事情混着...你们那边...情况还好？”
“唉！好哦...好惨……”白廉卿长叹一声，神色黯然。半天才又抬起头，语含激愤地说：“子衿！你说怪不怪嘛？哪个谙得倒解放了会是这个样子的——晓得啷个要这样子杀人嘛——场场都要打一坝坝来摆起！这样子‘杀降诛附’伤不伤天和哪？这不成了‘白起’了吗？我周围几个乡的乡长都完了，看这样子，我....恐怕也跑不脱喽。”
“别别别！别这么说！不会不会....”胡子衿一听此话不觉惧然，连忙安慰：“不一样！你这个乡长没得劣迹嘛——狗日的些，他们越喊‘反攻复国’、越喊‘美国出兵’这边就整得越恼火！——不过，听乡里的人说，镇反是有政策的。想想也是，那些枪毙的哪个不背几条罪恶喃？像胡登瀛这样的人....”
“啥？胡登瀛也完了？”白廉卿大惊失色，瞪大眼睛问道。
“没有，只是弄去改造了。我是说他一个民团团长还判了个改造，你忙个啥子嘛？”
白廉卿松了一口气，说：“他立过功的——听说五兵团过路，他要带民团去挡，硬让你给截回去了。有没得这回事哦？”
胡子衿淡然地闭闭眼：“有这事。”旋又不无得意地笑了笑:“我说他找死！生把他骂回去了——算他小子还听劝。后头又带着民团去场头上欢迎解放军，当场交了枪。”
“那他该给你磕头，捡了一条命——打过几枪的民团哪一个没有完哦！”
“他屋里头的领着儿子来过，还带了一些东西。我没有要她的。”
“他小子算运气好，碰上了你横打一炮捡了条命！我就难说喽——国民党员、伪乡长....派了多少多少款，征了多少多少粮，维持了多少多少年地方....”
“那些事情算个啥啊……都是例行公事，上命所差，坦白了还不是就算球！我的历史交待了三四十页，大事小事全写在上头，一点不漏，让他们去审查。没想到结果还真不错——那以后再没有找过我。听乡里郭书记说县长在会上还表扬过，说我是全六区坦白得最好的。你看，都说了好。你的事情也都坦白了吧？”
“坦白了哟！写了好几回喽——这倒不用担心。子衿老弟，你猜我今天上门找你为了啥子事？”
“啥子事哦？”胡子衿有些诧异。
“咳…”白廉卿往前诡谲地探着身子：“你说怪不怪——那天我到区上送交待书，那个姓马的区长说了个事情，我一直拿不准主意.....”
“哦？他说啥？”子衿知道他说的是马德皋，急急地问道。
“他说区里研究，调我去上啥子‘革大’……”
“呃呃，等一哈——没有听懂喃，你说啥子？‘疙瘩’？”
“嘁！”白廉卿鼻子里头笑一声，说：“我当时也懂不起，问了半天，他才说是啥子‘革命大学’。”
“在哪里上呢？”
“不晓得——我一听就懵了，也没有想起打听....”
子衿舒了一口气：“有点意思....那个人倒还行....答应了？”
“咳！哪敢就答应呢？我说回去和屋头商量一下，就跑回来了。你我弟兄不是得外人，我来就是想问一句，你这个农会里头的到底听说过‘革大’没有哦？去得去不得哟？”
胡子衿抓搔着稀疏的小分头，瞪眼搜索着记忆。想了半天实在没得什么印象，只得如实地说：“呃，没听过哪个说啥子‘革大’喃....”
“对呀！我就是拿不准喽——你听这名字，‘革命大学’，要命哪！去了没得事还好，要是弄到外头不声不响把命革了，那就不如死在屋头，好歹婆娘守着还能收尸！”
一句话把子衿弄得头发根子直炸。其实他自已何尝不害怕，晚上睡觉只要对门那边狗一咬，两口子都要爬起来听半天——毕竟和旧政府有过瓜连啊！因此他觉得白廉卿的担心并非多余，但理智上又觉得这不像坏事。便顺口劝道：“哎呀我们别说这种短路话好不好？你这个‘疙瘩’....还真有点不好解....看起来他们对你还是动了脑筋的....可见人家还不想把你就地正法哩。嘿，这倒是个好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