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背后便是那些显贵学生家里的车马,金光灿烂,马声沸腾,冷鸿抓着五师弟的双肩,只是怕一转眼又看不见自己的兄弟了。肖思敬却一脸淡漠,手中一把长条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地面。
对立半晌,两人一时无语。肖思敬轻轻挣开了冷鸿的手,冷鸿问:这些年,思敬,你一直都在这里么?
肖思敬语气平板,全无悲喜:嗯,有什么指教?
冷鸿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该怎么出口,他忽地伸手,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左脸顿时就肿了起来。肖思敬微微一惊,反应不慢,伸手架住了冷鸿的另一只手。
两人是师兄弟,从前拆招无数,冷鸿一碰他的手,只觉软弱无力,他翻手抓住肖思敬的手:五师弟,你的手……
肖思敬惨然一笑,却还是口气平淡地答:六年前中了一掌,伤了气海,丹田没什么内力了。铸剑派没了,我没地方可去,就来清雨太学,找我爹从前的一个学生,魏庆,也是这边算学的总管,他让我在这里念书,将来去赶考,有了功名再回来当老师,可是我没这份心,走的也不是这条路,在这里做个杂役就行了。省得去赶考被人认出是铸剑派的余孽,连累了魏老师。
铸剑派的余孽,几个字说出,冷鸿心如刀绞:到现在我也糊涂着,为什么我们好好地就遭了横祸?铸剑派到底犯下了什么罪,要灭了我们,连师傅也……
肖思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终于有了点起伏:什么罪?太平盛世里,还以铸剑为生,这就是罪啰,天下兵器都要有朝廷管制,怎能允许江湖门派出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铸剑立派,这就是罪。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冷鸿晃了晃身体,终于还是站稳了,他狠狠地说:那么,是朝廷下的命令了?
肖思敬说:也差不多,铁军动的手,如果没有朝廷许可,军队怎么敢贸然杀人灭派?他们灭了铸剑派后,还栽赃我们,说我们窝藏兵器,妄图谋反,说我们是叛贼,连不明真相的百姓,都信以为真。
冷鸿轻轻念起从小虎那里听来的儿歌:铸剑派,大坏蛋,铁军一来全完蛋……
肖思敬点点头:就是这样。冷师兄,你还回来干什么?我以为六年了,大家死的死散得散,不会再见面了,我么,也跟死人差不多,不知道你还会来……也不一定是来找我吧,我听说今天有论剑大会了,你这风头出得不小,很快各方人士都会来找你的,你……还是忙你的去吧。
好不容易才见到故人,冷鸿哪里肯放,他紧紧抓住肖思敬的手:我在深山里过了六年,本来也觉得跟死人一样了,可是思敬,毕竟我们没有死,我要查出真相,给师傅报仇,我想,我想重建铸剑派!
肖思敬再一次挣脱了他的手:冷师兄,我没有这种念头,再说,我一个废人,也没这种能力,你有雄心壮志,很好,我祝你大展宏图,世上没有肖思敬这个人了,我是清雨的杂役肖五。
冷鸿热泪盈眶,却终于忍住了不肯流下:人各有志,肖师弟,我不勉强你。就是我自己,也曾经想忘了这件事,忘了曾有的身份,可是今天我当众已经说了,我就是铸剑派的第四弟子,我光明磊落,不怕谁来找我。我既然发了愿,无论成不成,总要试一试的,不然我不甘心。
肖思敬拿了扫把,神情冷淡:那么不送了,冷师兄好走。
说罢他有板有眼地扫起院子来。所谓扫地出门,这用意也不能再明显了。冷鸿走了几步,回头看肖思敬穿了仆役的衣服,低头扫地,泯然众人,绝无当年铸剑派神算子的风范。他眼热鼻酸,扭头不再看,径直去礼堂那边找杜巩去了。
冷鸿走得几乎不见了人影,肖思敬才慢慢地抬头起来,冲着他远去的方向愣了下神。不知不觉,脚下灰尘,已被他扫出了一个剑字。行云流水,剑拔弩张,甚有气势。
重振铸剑派。他嘴里喃喃地念着,又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肖五,肖五!这声音甜蜜轻快,肖思敬却充耳不闻,只顾扫地,这回他扫得甚快,一眨眼已经把脚下的大字扫得干干净净。
罗明月秀目长睫,雪肤花貌,看到了肖思敬,就笑意带上眉梢,却又轻嗔薄怒:没听见我来了么?不许你再扫地。
太学规矩,仆役见了学生要行礼,尊为大人,因为将来太学学子多半出仕做官,称一声大人也不为过。肖思敬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好,正色答:是。罗大人有什么吩咐。
罗明月满脸羞红,跺脚呸了他一声:早就说不要你这样啦,你这是干什么,羞辱我吗?
肖思敬还是板着脸:不敢。
罗明月看他那副模样,好气又好笑,甜蜜中却又有酸苦,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只怕真的没有将来吧,可是,一个算学天才,仆役之身在清雨里都赫赫有名,他怎会没有前程。
也不想多说什么,罗明月拿了几本课卷给肖思敬看,肖思敬找了块石头坐下,一手拿着课卷,一手捏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算算,不一时就把几道疑难题目推演完毕,还赞罗明月现在进步许多,虽然只解一半,但思路清爽,再进一步必能得出结果。
罗明月侧头看着他解题,少女思慕之情溢于言表,肖思敬却不肯假以辞色。罗明月略觉失望,但被他夸了几句又高兴起来:
肖五,将来去从军吧,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考功名,不过天才都是这样的,视名利如粪土,从军不问出身高低,凭军功定位次,就以你的算学功底,去军器部谋个职位易如反掌,你如果怕那些势利眼不录用你,我可以跟我爹爹说……
肖思敬打断了她的话:不敢,铁军的罗千山大人岂是好惊动的。
罗明月嫣然一笑:我爹人很慈和,你……也许你将来会知道的。
肖思敬垂下目光,不与她对视:铁军的罗大人军纪严明,战功赫赫,那是无人不知的。
罗明月见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对答,也不便再说什么,携了课卷离去,留下一个小小绢包,里面是几块点心,和一小包茶叶。
肖思敬摩挲着那几块点心,刚好有条流浪狗经过,他随手把点心喂了狗。
罗明月当然不知道这些,她还沉浸在少女初恋的喜悦中,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么一个奇才,实在眼光独特,而将门千金与仆役毫不匹配,绝无婚配可能,更激发她的好胜之心,很想籍此来与爹妈对峙一回,让他们知道,自己看中的人,比他们选的那些侯门贵子强得多。
而肖思敬的嘴角,挂着讥刺的冷笑:振兴铸剑派,给师傅报仇,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着么?没有了内力,不见得我就没有自己的剑。这世间,人心比刀剑更能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