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迟到的丁静宜以守时闻名业界,平生看不惯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掐着点到的,另一种是鸡贼兮兮提前五分钟到,还要去卫生间再泡一阵子的。至于迟到的,那不算人,前两种丁静宜还会赠送白眼和鄙视,迟到拖沓,无故旷工,频繁请病假,这在她那里都是死罪,跟死人还说什么,反而对这些死人比较和气,和气没多久他们也就消失在她眼中了,连个尸体都不剩,他们还得带着自己不守时的习惯去别的公司混一份工资,那丁静宜就不管了,毕竟虽然她是宇宙中心,也管不来那么多鸡毛蒜皮。
丁静宜本科学法律,申请国外留学实在难,后来去欧洲拿硕士回来,没有奖学金靠家里高额借债,自己得边学语言边打工,几年时间里吃了几辈子的苦,把她自带的那种严肃认真的气质磨砺得更凛冽了。一群人围坐吃饭,服务员会自动拿着结帐单找她过目,甭管别人穿得多体面多值钱,毫无疑问,这位才是做决定的人。
曾楚安原来跟这位女上司颇为相得,丁静宜对别人多狠,狠不到他头上,无他,曾楚安本性跟她有类似,都是自律勤谨之人,入行没多久就能自己独挡一面,得到大客户们的青睐,这实力加运气也有点像当年的自己。至于什么名校生啊,长得俊啊这些反在其次,你就是天仙下凡,也得把报告得到甲方满意,大公司里来来去去,单凭肉身就能一步登天的实在不多。
升职后曾楚安有了个相对独立的工位,就在丁静宜的办公室玻璃门外面。上班时间9点,丁静宜8点已经端坐在那里,此后每个来上班的人,都能看到她端庄笔挺的身影,跟背后那盆大型盆栽一样,似乎长在那里了,要不是衣服从浅灰色套装换成了灰蓝,大家会以为她通宵办公,从未离去。
曾楚安一般提前半小时到,8点上路也就将将赶在大堵车前一点点,刷卡进公司去了自己部门大办公区,打开电脑,按照昨天做的备忘录,先把遗留下来的几个重要问题给处理了,该写写,该发邮件发,再把要打的电话,要联系的人整理一遍,集中在上午找一个小时去处理。等他弄完这些,若再有闲暇,才去洗手间看看领带是否系好,去茶水间给自己倒杯水喝。有时再紧张点,也就该开部门会议了,这些小事也就省了。
丁静宜不需要别人请安问好那些谄媚功夫,只是每天看到这位年轻人大步流星走进办公室,有效率有步骤地干活,实在赏心悦目,说不得心里也给他打了个高分。
原本,丁静宜想把曾楚安培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大公司里暗流涌动,大领导们没有几个心腹,底下的事不好办。无奈曾楚安在这点上脾气也跟丁静宜有类似,不站队不投靠,不上前一步跪倒表忠心,丁静宜几次暗示,被曾楚安怀疑是职场性骚扰,这种事他遇到过,公事应酬,被大集团的女副总借酒摸上摸下,恶心得要死,同事还调侃他说算工伤可以报销,没得报销不用说,同事猥琐的态度是又加了一刀,他离开第一个单位,固然猎头挖人有更好的机会,深层的原因还是这。按说职场小人物,命贱如泥,有大人物提携,另眼相看,别人求还求不来,可曾楚安有书呆气,没有点起码的尊重,那还来往什么,拂袖便走。
丁静宜亲耳听到曾楚安告诉她说,他们夫妻关系很好,一时回不过弯来,反问:你说这干吗?曾楚安不知该怎么接话,丁静宜才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这家伙以为老娘看上了他,敢情恶霸调戏民女的戏码,自己扮演的是恶霸,饶是丁总见多大风大浪,还是气得两手微微颤抖,努力稳定情绪,索性有话直说:
Clark你误会了我,请你一会儿为此向我道歉。而我,如果造成了你什么误解的话,我也向你道歉。公司组织结构有调整,会再来一位陈总配合我的工作,他是直接向董秘汇报的,所以我这段时间是想跟你确认一下流程,如果我这边有职务变动,我也想几个同事一起组成项目小组,比利,段美宁,林大宇,张娴,赵昊天,还有你。
特地把“还有你”放在最后,曾楚安也略觉得羞愧,看来自己多心了,老板点出来的全是部门干将,核心分子,不知道别人怎么趁机表示忠诚,让领导放心,自己居然疑神疑鬼,对着领导跟太太表忠心。表错情还会错意,他一时除了对不起不知该说什么。
丁静宜看着他涨红的脸,心说自己此刻也就活脱一个地道的恶霸,想起做新人时何尝没受过男上司的刁难,窝囊气至今难忘,所以她对待下属从来公事公办,狠是在业务上狠,从来没有这些情绪暧昧上的纠结。
挥挥手让曾楚安回去干活,丁静宜发现自己还是受了影响,心绪不宁,隐约的气愤让她一整天都板着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自此两人见面有点尴尬,为避免尴尬就少见面,与直接领导少见面,别人看来,也就是失宠了。团队配合上,曾楚安感受到了直接的被孤立。本来么,你行你上啊,你自己本来也能一个人搞定,那又何必麻烦别人。干好了你一个人立功别人不去抢,干不好别人乐得看你死得难看,曾楚安那个小小位置,还有一群人盯着呢,你下来了有的是人要上去。
这种工作氛围的改变,让曾楚安非常不爽,不久,丁静宜提升了一个新人,就坐在他工位隔壁,詹妮短发带小雀斑,美国MBA,平时说话语速都比普通人要快几倍,开起会来更像一架人肉机关枪。同事私下给她取外号叫机枪射手,被她听见,哈哈大笑:那你们就是僵尸喽。完全乐在其中。
扬眉的女子低头的汉,曾楚安知道自己绝对斗不过这种人,正如他一帆风顺的求学路,靠的只能是一张张卷子上的分数,该多少是多少,三好学生老师愿意给就给,不给的话,他完全抢不过那些女班长,女团委,女学委,女课代表,知道抢不过,索性也不抢了,还露出几分清高孤傲的气质,不辜负小神童的称号。
不抢归不抢,不代表他心里不郁闷。谁也不傻,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看着本来该你的利益,生生别人就到你手里拿,是攥紧了不让拿,来拿就给一巴掌,还是干脆放手,省心省力,确保尊严无损。这到底应该怎么办,曾楚安从来就没想明白过。想不明白的事,不是变成泥潭拖住后腿,就是绕开走,避得老远。他选的是后者。
之前,曾楚安生活里仅有的那点郁闷,都被他写成了小说。网络时代,写作门槛低,随便注册了个写文网站,下笔就写。开始写的东西没人看,红的都是爽文。现实令人太过不爽,人们就想在故事里面爽一下,这种迫切的渴求,无限接近类似房子的刚需,而看个爽文总比买套房容易太多了。
特别想要的东西,又特别容易得到,在阅读里短暂地爽一下,在这段时间里,现实再多的不如意业务及可是。这也难怪到处都是爽文,而且给作者带来大把金钱,有些甚至因此身家亿万,通过钱,想象中的爽和现实里的爽就无缝对接起来,说不得读者们更加追捧。
在文里,练神功技惊四座,不管哪个平时看不起自己的人,都可以正面碾压过去,更高端都不用去碾压这些蝼蚁,直接渡劫成仙,战斗起来都是进入原子分子世界,宇宙黑洞,时空裂缝。在现实里,网文如果看的人多了,花钱订阅的多了,名利双收,卖影视改编,卖网络游戏开发,都是收入。有钱有名了碾压现实就更容易,省去渡劫成仙的步骤,直接开着豪华跑车缓缓经过你熟人最多的地方,旁边有一两个开着经济实用车,骑着电单车的同学,同事,效果更佳,必须摇下车窗露出淡定的脸,不然就上电视,接受采访也好,参加某个节目也好,说什么不重要,重点是“网络作家”的身份,七大姑八大姨对电视还有几分盲目的敬畏之心,在他们那里得到了敬佩,那才是真的抖起来了。
这是2018年,80后写作文时经常推衍的未来和理想,包括驾驶单人飞行器上下班,肉体被分解成原子传送到另一个地点再重新组合回原状,时间机器能排队使用,随时修改过去不如意的事——这些统统没有发生,大家也不过就是打一份工,期望拥挤的地铁上有个座位,不然站在人群里,也能翻着手机,每天追看这种早年受窘后来翻身发达的爽文,到了站下了车,去写字楼里看上司脸色,跟同事勾心斗角,忙忙碌碌又是一天。
曾楚安跟自己的高中同学,秦方宇,说过这个,秦方宇不假思索地回他:
因为你小子自己活得就比别人爽,你当然不懂为什么咱老百姓爱看这些了。
曾楚安不服:说得好像我就不是老百姓一样。
秦方宇回:你当然不是,你就是那种爽文的男主,开了挂的人生,别人看了只有流口水羡慕的份,学都学不来,拍马都赶不上你,天生的精英,不信问问咱班女生,到现在都还叫你男神。屁吧,我好几次忍住没说,吃完烧烤你没跟我一样在马路边撒过尿?还男神,神你大爷,哈哈哈哈。
曾楚安也在这边笑了,秦方宇的QQ头像是个多年不变的小狐狸,这厮脑瓜不错成绩也好,但一开口总是说些粗俗的大实话,自己觉得豪爽,别人当他神经病,就他这样的人能找到杜芝芝那种冷艳款的冰山美人,可见爱神真的盲了双目,拿着箭愣把两个天差地别的人跟穿烤串一样串在了一起。
你大爷吧。曾楚安给他回了句,就不再说了。
还有个PPT要过一遍,没空跟他扯淡,虽然曾楚安也很喜欢这种扯,轻松无负担,哪像工作里紧张高压,到处豺狼虎豹。
偶尔跟老同学闲话几句,想想在老家街边大排档上,吃罢烧烤喝了啤酒,深夜里几个小伙子跑到僻静马路绿地边,排一排转过身子撒尿浇草坪的熊德性,曾楚安微微笑了。
他想要的,不过是那点难得的轻松自在,至于女生们叫不叫他男神,根本不重要,他不在乎,这种话谁不会说,他从小也听得多了,浑不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