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曾楚安的人生按照五十万,一百万,几百万乃至上千万的路子走下去,这样的节奏有种似曾相似的熟悉,就好像他从小被目为小神童,自小县城里考上省城顶尖的实验中学,也只是把只考第一改成了稳坐前三而已。上好大学,找好工作,别人还为感情纠结时他已经找到真爱,别人继续单身时他已经做了温晴的老公,温晴什么人,仔细化个妆,那就是人类中的大美人,有她在身边相伴,价值远超一辆豪华跑车。这一切来得太过容易,他便身姿比别人潇洒,看起来永远轻松自如。包括写书,挣钱,成名这些事,曾楚安心说:或许做个大企业我做不成,或许在大企业里做丁静宜那号角色我也做不成,但是写书……看看市面那些垃圾,我有什么做不到的?
而且他也做到了,第一本书就能卖到五十万块钱,虽然不是传说里的百万千万,他也很满意了,这只是第一本,那第二本第三本,只会多不会少,曾楚安敢这么痛快地把离职说出口,这看得见的五十万起了很大作用,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的金光灿灿的未来,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还有一点内心的较劲是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眼看温晴已经在网上掘到了金,每天化化妆,跟网友聊聊天,接接小广告,这一年收入就过百万,着实刺激,那自己这样的顶级名校生,专为大企业制作方案,策划分析的顶级人才,难道说反倒不如她一个小女生么?
要说学历,温晴真是提不起来,所以她很以丈夫的母校为荣,同学会校友会,她一定打扮得出类拔萃,给曾楚安挣脸面。她还喜欢跟曾楚安偶尔回他们学校吃顿学生餐,感受一下大学气氛——因为她就没有大学学历,谁问起也不说,实在没脸见人。
初中温晴谈了场恋爱,与其说是荷尔蒙主宰不如说是跟爹娘们的积怨终于爆发了,小男友金爱坦也是个奇人,家里爹娘都是科研人员,硬碰硬的理工人才,结果他打小喜欢唱歌,只喜欢唱歌,识谱以后醉心扒谱,一首歌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嘴巴里已经把谱唱出来了。爹娘面面相觑,九九表背不明白,竟跟五线谱有缘,祖上三辈都是理科生,再往上就务农为生,这文艺细胞不知从何而来,难道祖坟被黄鼠狼钻了洞,平白多了狐媚子气?
金爱坦的妈走温柔路线,她早年常在野外搞测量,巾帼不让须眉,温柔也温柔不到哪里去,也就是想抽孩子耳光的时候改为狠狠拍自己的大腿,金爱坦反而眼泪汪汪,说怕妈妈会痛。慈母心顿时化成春水,命都给你,还劝什么学。
金爱坦的爹无奈得扮黑脸,三令五申,连派出所都没事带着儿子在外面溜达两趟,苦口婆心,说:
唱歌没什么不好,但不是正路,你看见警察没,专门抓坏人,坏人也不是一开始就学坏的……
金爱坦很严肃地问:唱歌就会学坏,对吗?
金爸爸略尴尬:也不是,就是说有些人本来也可以好好读书,走上正路,找到自己的专业领域,但是他们就想着吃喝玩乐,想走捷径,所以就学坏了。唱歌不是学坏,但是唱歌不是我们普通人走的正路,一万个歌手里,也难有一个成名成家,实现理想的,那不能成名的歌手……
金爱坦说:他们就都学坏了,被警察抓起来了,是吗?
金爸爸急得汗都出来了:也不是,唉你这孩子总跟我打岔,我是说,唱歌没什么不好,但别干扰你学习,学习才是正路,不能说一天到晚唱歌听歌,舒服是挺舒服,学业就荒废了,那你将来可怎么办?
金爱坦很失望:我还以为没有成名的歌手都被警察抓了,那我也去做坏事,让警察把我也抓进去,跟他们关在一起,就可以一天到晚唱歌了。
金爸爸是看不上《红楼梦》这种书的人,他一直都觉得贾宝玉不务正业在女人堆里厮混,看到贾政把儿子毒打了一顿心里才顺了,该,这小子不是欠打么?男人要顶天立地,成家立业,哪个顽皮的时候,屁股上没挨过爹妈几巴掌?然而真轮到自己身上,亲耳听到儿子说愿意为了唱歌就去坐牢,他才领会了贾政拿着大棍子恨不得把独生子打死的心情。
手边没有大棍子,金爸爸颤抖的手也不敢举高,毕竟旁边就是派出所,特特地跑到这里打孩子不是自投罗网么。他捏着金爱坦的小手臂,提溜着他一路疾走回了家,连说带打,好好地教训了俩小时。等金妈妈回来扮红脸,来不及了,父子关系就此破裂了,金爱坦从此不跟老爹说话了,跟妈妈也话少,这要搁革命年代,也算是一位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无产阶级战士,然而这小小三口之家,闹这么一出,彻头彻尾的大悲剧。
初一,少男遇见少女,在劫难逃。因为爸妈切断了模特之路而赌气剪了短发的温晴,遇上了顶撞老师被全校通报被迫转校的长发少年金爱坦,碧空有星坠落,那是少年时悸动不安的心。
金爱坦为温晴写歌,画画,做诗,买零食,买水,买校门口地摊上的塑料头花,温晴把零用钱几十块几十块那么省下,又偷出一些积攒的压岁钱,给金爱坦买了MIDI键盘,方便他编曲。天真无邪的恋爱还没谈多久就被双方家人发现,毕竟当今时代,孩子地位远比祖先重要,金家千顷地一棵苗,指望儿子青出于蓝,未来做个科学家。温晴家不用说,四个爹妈八只眼睛把她看得如同透明人,女儿若长得不好,父母固然要担忧,但女儿生得太好,爹妈也担足一百二十个心。
温晴本来想把这事告诉陈晓咪,想了想还是咽下去了。孙明羽她是想都不敢想,永远正确甘于付出的孙明羽是人类道德标杆,她要在后妈面前犯错,让她伤心难过,那就是死罪,温晴跟老爸温学勤一样,都自觉欠了孙明羽的,在家如履薄冰,决不敢有半点闪失得罪了她。
越是这样孙明羽越是不开心,对这前房女儿她不是视同己出,若是自己生的,不知道得早给她上了多少次政治课,十个亲生的捆在一起,未必能赶得上她对温晴那么好,巴心巴肝对你,你却不对我交心,后妈难为,真不是白说说的。
恋情曝光后两边家长如临大敌,金爸爸去学校补交上三万学费,把儿子转去了国际班,封闭式全英文授课,却也没难倒小金,毕竟他数千首英文歌听得熟极而流,虽不能直接折现成卷子上的英文成绩,但是听听课,跟外教老师们扯扯皮,还有富余。
温晴为了跟小爱人偷偷约会,荒废了舞蹈课,原本北京舞蹈学院附中的老师来过,一眼看中她,怎奈习舞需日日下苦功,温晴的苦,都在相思里吃尽了,无法分给舞蹈。错过了北舞的选拔,又错过了考级,期末一看成绩已经全班倒数,金爱坦也没好到哪里去,英文语文还凑合,理科成绩一塌糊涂,考出了难以置信的个位数,显然,这就是成心的,不然哪怕闭了眼睛把卷子填满,怎么也能得个十分二十分。
孙明羽沉不住气,主动找了陈晓咪,陈晓咪一看女儿的成绩,也把较劲的心思放在脑后了,看着满脸憔悴的孙明羽,陈晓咪竟呐呐地说了声对不起。虽然向来不对付,但这些年看下来,陈晓咪知道孙明羽对女儿一百个好,倒是自己女儿不省心,没少折腾她。
孙明羽回以冷笑:对不起谁,这话可别说了,咱们就想想将来晴晴的出路吧,我操碎了心,不得好还没什么,她好好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能就这么一撒手自甘堕落,我想不行就请家教,我同学在师大当了副教授,让她帮着找几个学生,多补习几个钟点,跳舞实在不行就停了吧,这学习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咱们两边父母,好赖不济也都考上个大学,总不能到了孩子这里……唉,我急啊。
陈晓咪何尝不急,对女儿前途的焦虑让两个人瞬间结成统一战线。回家温学勤听说了也眉头紧锁,说自己单位也有几个毕业刚来的研究生,可惜都是男生。
孙明羽一口回绝:男生肯定不行,防还防不过来,还能往家里惹么?就找人品端正,穿得平常,最好家境比较贫困的女大学生,人家有种身在逆境不服输的韧劲,耳濡目染,多少能学着点。
想不到的是,家教开启了温晴的职业之门,穿着朴素,不爱打扮的女大学生,一样有颗爱美的心,讲完了课,温晴就随手给老师编个头发,化个妆,那脱胎换骨般的惊艳,没有哪个女生不动心。
等到家里发现时,温晴已经快挣到了一万块钱,她除了在大学女生群里给讲解造型化妆,周末去师大排着队的女生们化约会妆,还定期给两个coser社团做造型,爱赶时髦的年轻人舍得在打扮上花钱,一百两百地攒起来,数目可观。
陈晓咪颤抖着手,第一次给了女儿一巴掌,打完了自己心痛得要死,但是必须自己打,后妈没有打你的义务,孙明羽够好人了,别再让人家背着恶名。
温晴挨了耳光反而豁出去了:对,我就是要走!我攒够了机票钱就去国外,你们不让我当模特,不让我跟金爱坦见面,我是人不是机器,考试成绩好有什么用,我不考大学也一样能挣钱,能养活自己!早就受够你们了,自己一团糟,还来管我……
这话是刀,活生生把爹娘们的心搅碎了,就剩下陈晓咪还有余勇,毕竟她脾气硬朗,伤心到极点还是能说出狠话:还不如把你一把掐死了,省得你这么气大人!
温晴把头递给她掐:你掐死我吧我本来就不想出生,人活着这么多烦心事,还不如死了好!
孙明羽听到这种话,眼泪直流,多年心血,总归是成了空。温学勤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满心是话,挤出了几句:
你走,你走到哪里去?除了父母,谁还能收留你……
说到收留两个字,他也忍不住眼泪了。温家这么地动山摇,金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早恋这种尴尬事两家大人都互相躲避,但眼看着小情人暗度陈仓都盘算着攒钱要私奔了,金家父母把儿子的房价翻了个底儿掉,果然,金爱坦也把自己的零用钱都攒起来了用个鞋盒子装着,还有一个打印出来的歌本,上面写着给晴。
两小不知世路险恶也不知前途茫茫,就这么一腔子热血,不洒在拼小命考大学上,偏偏洒在儿女情长上了,金爱坦看着脸白唇青的爹娘,说出话来更气人:
我知道你们恨我讨厌我,不就是我没给你们挣面子么?面子几个钱一斤啊,要是你们支持我写歌,红一首能吃一辈子,那时才叫有面子你们懂不懂啊。对,温晴是我女朋友,我们一直就没断过,你们不支持我,有支持我的人!
咕咚一声金爸爸倒了,真是动画片也没那么夸张,等金爱坦回过神来,三口人已经在医院了,金爸爸操劳过度,人到中年,再被儿子这么一气,脑溢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