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安三年多前跳槽的消息都没告诉父母,何况辞职回家写作。父母心中,儿子依然小时候是小神童,大时是大神童,考试就考中最好的学校,找工就找到国字头单位并且得到北京户口,娶妻娶到漂亮得不敢让人相信的北京姑娘,人生处处都是荣耀,没有半点瑕疵。曾楚安给二老的钱,他们坚决不要,诚心诚意地不要,因为儿子娶妻也只是住得出租方,那房价即是天价的帝都,二老也没脸跟着儿子来住着享清福,两人退休后还被返聘,自己在外面接些事情做,要存钱啊,家里这点家底,现在挣到的现金,将来都要化作砖瓦,变成儿子在北京城里的大房子。乡下亲戚尽多不争气的儿子,爹妈还掏尽最后一个铜板给儿子盖房娶妻,难道自己家这么优秀完美的儿子,凡事都没用父母操心,只会给父母争光,父母帮不上他什么,还不能给儿子买房出一把力么?
这一套逻辑沿用了千百年,千锤百炼,非常好用,曾楚安的爹娘也是受过教育,小地方的体面人物,但也难逃这套逻辑的浸润。像老外那样孩子大了就撒手不管,自己满世界旅游找乐子,他们万万干不出来,房子听到别人说曾楚安岳家不是有房有钱,独生女儿那还不是尽情受用,曾家父母控制脸色没露出鄙视的表情:
人家有,那是人家的,儿子是我家的,又不是入赘改了别人家的姓,我们没用过女方的钱,更不会去住儿媳妇家的房子了,那得多好意思才干得出来。楚安工作挣钱也不少,不乱花钱,就是工作年头少,要不我们早就凑齐首付了,要说,买个郊外的也买得起,还能买大的,但是我们想要买就买好的,买个学区房,将来孙子孙女还能受益……说到这些,曾妈妈脸上都是憧憬的笑,半生比人强,儿子更是人中龙凤,轮到孙子孙女,又不知该怎么风光了,为人父母,这也是个境界,别人只有羡慕惊羡的份儿,学是学不来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儿子第一次给家里五千块,就撒了谎,说是单位的年终奖,其实是他跳槽去了咨询业,工资跟原来的清水衙门不可同日而语,赶着来孝顺孝顺爹娘,让他们去报个旅游团,出去玩玩散心。
曾家父母不用说欣慰异常,但钱是不要的,还给儿子看了看存折,爹妈多年勤恳工作,也攒了有三十多万,老房子不值太多钱,也能卖出二十几万,北京的好房子得有百万首付,爹妈一定要再接再厉,务必给儿子拿出这笔钱来。
曾楚安的爸爸说郊区有个度假村,老板是他当年在中专的同学,将来他想过去给同学打打杂,那里山清水秀,养老的好地方,跟老妻在那里住几年,也就算神仙日子了,什么旅游啊,出国啊,受不起这奔波折腾,度假村里面还经常有鬼佬游客哪。咱们这边也算是旅游区,挣的是别人兜里的钱,自己掏钱去花费,舟车劳顿,黑导游的新闻还那么多,没劲,不去。
曾妈妈更厉害,曾楚安的培养经历就是她的办学资历,口碑远近闻名,家长们争着把孩子托给她,办得吴老师托管班都成了金字招牌,多了不说一个月六七千块是没问题。而且吴老师教导有方,真的好些孩子因此成绩提高,最好的一个都考中了最好的外语中学了。
吴老师觉得其实也没怎么教,好的不用教,鼓励鼓励就行,笨的给孩子点耐心,等一等,自己也就慢慢上路了。实在太顽皮捣蛋不成人的,吴老师托管班也不收这样的,收了也退回去,学费退还,不挣您这份糟心的钱。
二老挣钱是蚂蚁搬家,但生活俭朴,也有奔头。曾楚安不敢把跳槽的事告诉爹妈,买不起房可以慢慢努力买,金字招牌的国字头单位,一个金饭碗丢了,不好向二老解释,而且说不定二老会因此又怪到自己没有钱,买不起房子上面去,何必平地起波澜。跟家乡朋友仅有不多的联系就是秦方宇这碎嘴老友,但他热心讲义气,曾楚安也不怕告诉他。
大学同学们听说他辞职的消息,难免有些议论,但也还好。张瑾在病床上还给他发了问候,曾楚安连忙告诉她安心养病,不要担心他,在家写作也有固定收入,不怕的。
半天,张瑾才给他回:那样多好,我要也能在家写作就好了。
想不到辞职反应最激烈的是秦方宇,秦方宇不微信了,直接打电话,气急败坏:
我说老曾你怎么回事,辞职干屁啊?是他妈的办公楼空调太凉还是客户的酒饭不好吃啊?我跟你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你到时哭都没地方哭,傻叉啊你,多大岁数了?还特么的使小性子?又不是女生多愁善感的,一个大老爷们你作什么妖,回家你洗碗做饭搭上抱孩子,好好的人说废就废……我操,老大要蹲马桶了,唉我话给你搁这,你,你会后悔的!
劈头盖脸受了一通臭骂,曾楚安倒不生气,秦方宇还是这德行,小时候一起念书就是满嘴胡柴,但是成绩不错,上课接接老师话茬儿,往往引起全班哄堂大笑,也有活跃课堂气氛之功,老师们不烦他。大家对他刮目相看是班里有次一个女生被爸爸打了,本来脸上就青肿着,老师请家长来问话,他爹醉醺醺一身酒气,不去办公室,先到教室里,二话不说,大巴掌扇女儿的头。
秦方宇正在附近,一脚把桌子踹过去,醉汉险些没摔了。秦方宇又操起一把椅子,拿腿儿对着女同学的爸爸:
你他妈的真不是东西,什么玩艺啊打自己的孩子!老虎都不吃自己的崽,你连禽兽都不如,你说她做错了什么事,真做错了也不该动手打,你上来就打头,下死手,你怎么自己不去死,告诉你,你在班级里打人就犯法,我们报警抓你!
周遭男同学一拥而上,连推带搡硬把这中年壮汉撵出了班级,这浑人借酒壮疯抓打旁边的学生,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体育老师给按住了。老师怕出事,真报警了,到学校闹事警方也不敢忽视,出警,抓人,女同学和妈妈本来就多年遭受家暴,这回离婚终于判下来了,女同学的妈妈带着她远走他乡,临走,女同学带着脸上最后一点青,给全班同学鞠了一躬,送了秦方宇一个漫画封皮的笔记本。
后来曾楚安跟秦方宇都考上了北京的学校,两人重逢时,曾楚安还提起这事,说当时大家都傻了,你怎么就敢冲上去。秦方宇的回答也是滑稽:那傻叉冲过去的时候踩了老子一脚,我他妈的没一脚踹他个半身不遂,算他命大。
吹,吹吧你就。曾楚安哈哈一笑,心说这个朋友交得过,其实他就是激于义愤为女同学出了头,自己还嘴硬不承认。秦方宇也觉得曾楚安够朋友,不说别的,人家一直就是人尖子,主动来跟你亲近,那也是自己运气么,他想什么就说什么:
老曾,将来你升官了发财了,别忘了兄弟,到时携带着我,去给你当副手。
曾楚安说少来这套,你当副手,动不动就跟人动手打起来了,我怎么办啊。
秦方宇说你就说那王八蛋该不该打吧,换别人,请我动手,还要看看大爷的愿不愿呢。
这么烈火金刚的脾气,平时也是爱玩闹爱说俏皮话的性格,秦方宇选的对象却把所有人都惊住了,杜芝芝是他们那所大学经济系的一朵花,自一个三线城市最好的高中保送而来,成绩优异,人品端方,笑起来只露出前面四颗牙,牙齿好得能直接拍牙膏广告,一个完美无趣的女学委,入党积极分子,常年拿二等奖学金。
秦方宇也有自己的解释:我喜欢的就是跟自己不一样的人,要是跟自己完全一样,那有个屁的意思,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逍遥自在。
但是人家杜芝芝看不上他,不管秦方宇怎么追求,大学男生那点着三不着两的浪漫,蠢头蠢脑的情话,杜芝芝根本也不缺,她心里的目标是考研读博,留校任教,大学老师的清高身份,最适合她。就秦方宇愣头青,当她的学生,还嫌成绩不好,何况要当她丈夫。
曾楚安那段日子目睹了秦方宇的消沉,也为了当僚机去过几次他们商学院的聚会,杜芝芝这女生长得不错,但是说话行为一板一眼跟一把手枪一样,一颗子弹就要消灭一个敌人,也就是秦方宇心甘情愿给她当靶子,别的男生吐吐舌头,避之唯恐不及。曾楚安帮腔都帮不上,只是找了个机会把秦方宇当初帮班级同学的事说了,别人都夸说看不出来秦方宇还是个大侠,杜芝芝冷哼一声,说好些堵在校门拿刀杀学生的新闻呢,要在那时候出去救人,还算侠客,这不就是跟一个醉鬼较劲么。
秦方宇一脸陶醉,附和着她说:可不,我也觉得没什么,就是老曾好骗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