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大伯正忙着给自己的大女儿办喜事,却冷不防妹妹谢春兰回了村,本以为她是回娘家参加侄女的婚礼,没想到她却是跟在北京的丈夫离了婚。一团乱糟中,传来了弟媳孙惠芝病逝的消息,谢家大伯忍不住流了泪,但跟侄子扬帆商量,先得把这事瞒住奶奶,不然风烛残年的人了,儿子入狱已让她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卧床,这下别悲伤过度就走了。扬帆知道,这也是红白喜事不互相冲突,他简短跟伯伯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谢家大伯才想起也忘了侄子高考的结果到底是啥,老太太追问,他只是含糊着说考得好着嘞,也在省城念书嘞。
自己收拾好了行李,买好了半价车票,去派出所办了户口的手续,谢扬帆把家里清扫了一下,背着双肩背,提着大行李袋,就要去火车站了,小雪在那边等着送他。阿公在女儿去世这段日子里,很消沉,没什么话说,这次静静地看着外孙收拾东西,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益发像他爸爸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去里屋拿了个报纸包,拦住扬帆,交给了他。扬帆一摸知道里面是钱,死活不收。闹到后来两人哭了一场,他还是把钱留给了阿公。
路上有几个街坊看他要走,又跟他说了说话,他也拜托邻居们照看着外婆,别让她再迷糊着跑丢了。到了火车站,他没有找到小雪,是小雪找到了他。扬帆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小雪穿了一条红裙子,红得并不耀眼,少女之美,娇艳欲滴。他从未见她打扮成这样,但他当然明白这衣服是为了他而穿的。两人紧紧地拉着手,小雪买了站台票,看着他上了火车,放好了行李,从窗口伸手出来拉她的手。她伸头过去跟他吻着,扬帆半个身子都从车窗探出来,被乘务员一顿大吼。
小雪跟着缓缓开动的火车跑了起来,而火车终于还是加速远去。那红裙子少女,缩小成一个点点。扬帆这才觉出衣服的异样,他的衣服内兜里,被塞了一个信封,他打开看了看,是五张百元钞。这是小雪塞进去的吗?她哪来的钱?扬帆的心里揪痛起来。
一路上遇到好些色迷迷的眼光,吓得小雪到了商场就去厕所换了衣服,反正她马上也高三了,整天背着书包,而她翻开包的时候,发现最里面一格拉链拉上了,以她的脾气平时从来不拉。她拉开看了看,里面是一千块钱。是扬帆不知什么时候,趁她不注意,给放进去的。给我钱干吗呢,你人都走了,给我钱有什么用?小雪一直忍着没有在离别的时候流泪,却在厕所里哭得泣不成声。
王律师找了些萧明天公司的人,有跟杨会计细看账目,大致清楚了状况,他沉吟了起来,其实萧明天跑路也不算是最坏的选择,做生意的人总不能原地不动被债务困死,如果他在外面找来钱了,这边资产抵债就不值了。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拖着,赖着,可架不住人家债主不乐意,但虽然这边立案了,办案也有一百种拖延的方法,王律师把这些利害关系简单跟萧明云说了,萧明云简直不敢相信: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他没有了钱还有房子,他就算没有房子我砸锅卖铁我替他还。做人穷不怕,总得有骨气有良心,这拖欠人家的钱不还,能睡好觉么?我真没想到,像您得多高的文化,多大的水平才能干上大律师,大律师咋还能跟我弟那个卖老鼠药的一样想法,能拖就拖呢?
这些日子王律师对萧大姐也有了解,听她说出这些话也不奇怪,仰天打了个哈哈,说:
萧姐,我文化不算高,有经济和法律两个学位,这个做生意吧,得讲经济规律,当然也要合法了,可是,规律和法律中间,也有一些地方它不那么明确,你现在把房子卖了还钱,几天就给你办完了。但钱上面你肯定亏,债主那边着急拿钱的话,他们利息也要不回来了,也亏。再说,个人债务跟公司债务还不一样,你这是要拿个人的资产抵他公司的债,其实,缓上些日子,你们家萧总也许就把生意盘活了,那时连本带利给还上,你们都不亏。我就大白话跟你这么一说,明白不?
萧明云的脑子被搅成了一锅粥,这赖账拖欠不还,多缺德的事,为啥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和大律师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还透着有理呢?你拿别人的钱用了,到时候不还,人家不用钱了?你欠人钱不还,那不跟偷了抢了人家一样,法院能不判你去坐牢?为啥拖着不还钱,还成了两边都不亏的事啊?
谢向阳曾因出差之便,带着惠芝和扬帆来过一次北京。扬帆记得那时的情景,欢迎他们的人个个笑脸相迎,去了长城,天安门,也去东来顺吃了涮羊肉,还在一家很豪华的酒店里吃了烤鸭。北京在他幼小心灵的印象中,就跟电视上一样整洁美丽,处处风景宜人。他没想到过,那是因为他被人照顾得太好了,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不便利。
大学新生谢扬帆是晚上到的北京,几个等到不耐烦地师哥接他上了迎新班车,看着这些大同学们也都土气得很,跟周遭的农民工没两样。班车呼隆隆从北京街头开过,许多地方在施工,这城市变得像一个大工地,尘土飞扬。北理工在中关村,离北京站有几十公里的距离,跑下来感觉十分偏远,天晚了,两个师哥把他七转八弯地引到新生宿舍,按床上的名字找到了那张上铺,告诉他明天去学生处办手续,就没精打采地走了,一路还抱怨这专业女生太少,昨天好不容易接来个女生,他们俩连行李都没抢着提上。
谢扬帆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半夜里又来了一个,李宇飞,这位眼镜弟个子瘦小,眼冒贼光,非常能侃,操着一口安徽普通话跟他一直扯到快天亮,中心思想就只有一个:身为安徽考生,他痛失中科大,别的学校全看不上,包括清华,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啊,再来一次……谢扬帆心说:我离北大还差二分呢,再来一次,我跟谁说去?
一早,两人起身洗漱,谢扬帆发现李宇飞比他矮一个头还多,十足一个中学生,不禁问:宇飞,你多大?李宇飞打着呵欠: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么,十四啊,我就要考那个中科大少年班啊……谢扬帆刮目相看,这北京城,果然不一般!
李宇飞听了谢扬帆的高考成绩,也表示佩服,两人就本省的卷子难易程度又扯了一阵子,随大流去食堂吃了早饭,又去注册了学籍,交了各种费用,李宇飞是父母陪着来的,大人看着谢扬帆这样的英俊小伙没有不喜欢的,领着两个孩子一路把事办完了,还要带他们俩一起去吃饭,谢扬帆好说歹说谢绝了,他去食堂看了看饭菜价,挑便宜的打了两个半份,四两米饭,吃饱了赶紧去了路上见的一个家教中介处,交了三十块押金,把自己宿舍电话留下了。
一个宿舍里八个人,南腔北调十分热闹,李宇飞当然是最小的老八,谢扬帆本来觉得自己复读了一年应该是老大,没想到老大也是全班最大的,二十一了,复读三次,中间两度出去打工,要看外表,跟外面的卖盗版碟的混在一起谁也不会起疑心。大家共推老三谢扬帆是全寝之花,将来出去联谊骗小女生全靠他的姿色了,老五是天津人,能说会道不说还会弹吉它,号称情圣,拍了胸脯要教会大家怎么去交到女朋友。年轻人熟的快,到了晚上座次已定,大哥贤弟叫成一团,老六来自东北,最调皮喜欢恶作剧,刚一天功夫,每个人都被他整过了不止一次,于是集体决定把他按倒扒了他的裤子再把他抬出去示众。一时闹得沸反盈天,笑骂声混成一片。谢扬帆在里面也觉出丝丝温暖,后来他所有的朋友,都来自本科,研究生,博士的同学,他潜意识里把他们当成了家人,毕竟自己的家,已经没什么人了。
没几天新鲜劲儿过去了,大学课程并不轻松,做题看书搞得跟高中没两样,男生们英文普遍都要补习,早自习晚自习上个没完。李宇飞想家了,还没到一礼拜就在电话里哭,结果他那疼儿子的老妈周末就飞来北京,陪儿子吃饭,给儿子洗了脏衣服,直到儿子没心没肺又乐哈哈地才走了。但李宇飞的问题并不在于思乡,谢扬帆知道,不能去上自己理想中的学校,那才是最要命的。
李宇飞成了这届新生中最早退学的一个,他还是回去重读了一年,如愿考上中科大。临走他把自己的东西都分给了七位室友,一点也不留恋地就走了。
大家卧谈会上觉得这孩子牛气,也觉得他多半能考上,老二叹了口气:谁不想要好学校,我要北京户口,我还考上清华了呢。他是江苏考生,但住校的都是外地考生,这一句话六个人都同时开口:我也能啊,我比北京同学高一百分啊,我也能!又不光你一个人!老大总结:投胎要看命,能生在天子脚下人家命好,别不服。
谢扬帆什么也没说,他接到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正在查看地图,准备周末去给学生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