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芝芝坐高铁回了家，一路上心乱如麻，趁着周末回来看看老爸，可是自己能做什么，二十万自己有，但这个窟窿不应该自己填，而且自己如果真的移民，不知道有多少花钱的地方。
武姐没说谎，杜爸爸眼神呆滞，抱着手机，口边涎水挂成一条线，下面洇出一个深色的圈，人是瘦得脱形了。
不吃饭。武姐轻声解释，她指了指厨房边小桌子，一碗冒尖的面坨在里面，早没了热气。
杜芝芝半蹲下身子，把老爹搂住了。不要说成年，就是小时候，父女也很少这样的亲昵。
爸爸，你怎么了，我是芝芝，你的芝宝。杜芝芝眼泪汹涌而出，把爸爸的裤子膝盖都打湿了。
杜爸爸眼睛转了转，恢复了几分活人气，没精打采地拍拍女儿的头：
芝啊，你咋回来了？爸爸还没给你买房子，爸爸的钱……钱……全让人骗走了……
一听还能说话，杜芝芝信心来了，嘴也利索了：
爸这没啥的，这些钱我攒了还给你，房子我自己买，未必几十万块钱还把人难倒了。你该吃吃，该喝喝，退休金使劲花，看病还能报销，多好啊，这是你辛苦上班换来的，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也带不走，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千万放宽心吧。
她嘴巴会转弯绕开那个死字，可是杜爸爸上心了，喃喃地念道：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是这些骗子……我，我比死还难受啊……
一语未了，他嚎啕大哭起来。武姐和杜芝芝反而松了口气，这是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一下宣泄了出来，总比自己心里憋屈强。
杜芝芝打开手机，叫了几样菜的外卖：
你们今天也别做饭了，我买点现成的你们吃吃。有鱼，有炖鸡，还有饺子，爸，都是你爱吃的。
杜爸爸哭得差不多了，能听进去话了，哽咽着说：又……乱花钱……
杜芝芝扑哧一笑，心说您那点毛病，全是花钱上面来的，吃点吧，不然坐在轮椅上的人还谈什么享受，吃点好的，心里痛快点。
转身看见武姐，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杜芝芝说：这不都好了么，您怎么还皱眉啊。
武姐把桌子上那点碗筷来摆，手没地方放：我闺女……你妹，盼盼，她出国去了……
哟可还挺厉害的，去哪儿了？念书还是上班啊？杜芝芝真的有兴趣。
武姐说：我右眼皮总跳，心里慌。
能不慌么，她在天上飞着，儿行千里母担忧呗。我妈，我上大学头一年，她都没睡好觉，怕我离开家不适应住宿，怕我不认识路在大城市里别走丢了，怕我挨饿，受欺负。唉……杜芝芝想到自己的老妈，对武姐的口气就冷淡了：
没什么，出国是好事，您放心吧就。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回我妈家了。
没想到杜妈妈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家团团转。杜芝芝还以为是爸爸的事让她烦心了，陪着笑脸：
妈妈你怎么了，我爸没啥大事，你真好，还老惦记他，其实我就说你们俩吧，在一起就掐，分开就想……
我想他？想个屁！杜妈妈立马打断了女儿的话：死鬼老杜那点事宿舍区谁不知道，还有人要联名告他呢，当初不是他推荐什么蚂蚁宝，人家能上当？心明眼亮不贪财，能吃这个眼前亏么？我怎么就一个子都没少？咱不贪图那份利息！吃了花了我自己高兴，不给别人上供！
是是是，我妈那是多聪明的人，女工程师，厉害着呢！那你干吗不开心啊。杜芝芝心说，要不然你还在我爸坟头跳舞呢。
我……唉你不知道，闻老师和你章阿姨都去四川旅行了，本来我肯定也去啊，死鬼老杜跟那个狐狸精不是刚去过成都么，我偏就不去了，不然好像我跟他们比着似的。谁想到四川又地震了呢。我打电话好多次，没信号啊，真是太吓人了……
妈你真是福大命大呀。这话杜芝芝可是发自内心夸的，她把老妈胳膊抱住了，一阵子后怕。
杜妈妈拍拍女儿的背，也忍不住有点骄傲。***的话不会错，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听听，真理！杜爸爸买理财产品，杜妈妈就没买，怎么样，那么多人都上当了，就自己没事。杜爸爸去成都游玩，杜妈妈不去，地震了吧。杜爸爸再婚似乎还过得舒心畅意的，杜妈妈把什么相亲交友都推了，吃了一回苦不受二茬罪，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
就是两个老闺蜜让她牵肠挂肚，人到老年难交朋友，好容易有两个能谈心事的人，杜妈妈也是掏心掏肺，处得好的朋友，强过亲戚十倍，她们俩没了消息，可把杜妈妈吓得不轻，连自己因为反对杜爸爸因祸得福的喜悦都被冲淡了很多。
一直耗到了晚上都八点了，杜芝芝连夜赶回北京，第二天还有个会要开。女儿一走，杜妈妈心里又空落落的。幸好电话就是这时响了，杜妈妈一看那边是成都的固话，心就是一颤，拿起来手软，把电话摔了一下，手忙脚乱捡起来，那边听见闻老师说：
我们都好都好，你别惦记。
又换章科长在那边笑哈哈地说：
闻老师最好了，今天就数她最乐呵了。
杜妈妈这下真是一块石头落地了，也凑趣笑起来：
还说啊，吓死我了，这心揪的，就我没去，还不如一起去了，还知道你们怎么个情况……
就你机灵，闻老师在那边笑：我跟章姐说，不是你家有地动仪吧，看见有地震了。章姐说那你肯定告诉咱们么，哈哈哈那还用说。
哎要是真有，我，我都得告诉中央电视台我！地震啊，人命关天的。我还不是因为死鬼老杜刚去过了，赌气不去么，其实我最想去四川了，看看大熊猫。闻老师你怎么了，这么高兴，我从来没见过。杜妈妈一放松下来，就忍不住八卦了。
哈哈哈我当然高兴，哎想不到的事，伟伟在这呢，跟我们在一块儿，要说，还是亲人啊，我最亲的这几个人，都在我眼前了……闻老师说着竟有泪声，那边章科长又劝她：行了行了，别哭了，又哭又笑不像话了，活回去了。
你们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越活越年轻！杜妈妈真心为好友高兴，可她也不知道怎么伟伟忽然出现在那里了。
闻英伟自己跑出来，心却冰凉一片，抱着那点随身行李，光着袜底，寒气从心里渗进去，蔓延全身。姑姑和爸爸的旅行团进了九寨沟，听周围人说，那就是地震中心。
难道说上天惩罚我还不够，还要把我这两个亲人都抢走么？闻英伟像个傻子，踉跄走着，前面有救援人员，听他词不达意说了几句，倒也明白了意思，劝他：
那边可进去不得了，啥子大石头，啥子泥巴，路都遭堵住了。
他那口川味普通话闻英伟也听懂了，可是心里更寒。那怎么办，不找到爸爸和姑姑，还不找到他们的……遗体么……还有表哥表嫂，还有侄子……
闻英伟眼泪哗哗地掉下来，哭得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听他哭诉自己的亲人都在旅游团里，进了山，也纷纷同情。
有人指了一下：那边的车是去九寨救援抢险的，你去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带着你，你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也能帮忙扛扛东西呗。
这话提醒了闻英伟，他疯狂地跑过去，见车就拦。没有一辆车有空位置，但是他那个惨相换来了同情，有辆面包车停下来，里面车老板让他上去，说08年地震时自家遭灾，很多人来救护，现在自己住在成都市里，要去救助九寨了。
大哥你真是好人，谢谢您。闻英伟感激涕零。
车老板开着车，头也不回：
谢啥子谢，都是人命，更别说是自己妈老汉了。我婆娘上次砸断一条腿，现在还拄拐，还抢着要来，我把她推下去了，要是她再出事，我可没得活了。
跟车的伙计乐了：老板娘骂你个龟孙，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哪，还哭了。你们两口子打情骂俏的，看得我也想耍朋友了。
闻英伟听着他们说笑，浑然不当这天灾是一回事。也许经历了大地震后，川人的心态更是看得开了，可是他不能，一想到爸爸和姑姑，他觉得整个人就在地狱的火里烧。
闻老师在的酒店还好，只塌了一半，而且老板很有经验，微微晃动时就喊着旅客们都跑出去了。这里面都是旅行团，一地行李，孩子大人个个衣冠不整，满心惊恐。老板和服务员又往返几次取了被褥，浴巾，给大家保暖，看来这一夜就只能露天过了。妙在酒店还屯了不少帐篷，男人们自发组织起来，一顶顶帐篷搭起来，铺上被褥，总比泥地强。
再过一阵子，各种车陆续开进来了，发了方便面，再后面更好了，还有发药品，衣服的。闻老师心里担忧，只想知道前面的酒店如何，她弟弟和弟媳领着孩子在那边住，本来是图那边有山景，第二天就出去自由行，多拍好照片，谁能想到地震了，靠着山就是最凶险的地方。
那半边小山轰隆隆滑落下来，酒店被埋了三分之二，幸存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哭喊亲人，用手扒土，很快又被劝走，挖掘机开始工作，有死者，伤者被发现，抬出来分别送上救护车，或者停放在路边，等着认领。
生死之际，残酷而简单。不管你身家几多或是一无所有，也不管你是儿女双全还是风华正茂的单身，不管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貌美红颜，功名富贵权势地位，在此时等同于零。地震不会因为你有名校文凭前途无量就放过你，也不会因为你荒废学业沦入底层就怜悯你，生命在此时分外渺小，周遭的大山森林，原本是人类尽情欣赏的美景，现在却如怪兽一般，似乎随时能把人类吞噬掉。
快点，再快点吧。闻英伟苦苦哀求老板。
快不起吗，遭堵得死死的。老板点了根烟，还问他抽不抽。
看着夜色深邃，几近凌晨，闻英伟也只有等着了，车上几个人勉强打了个盹，长长的车队蠕动几下，晨光朦胧，周遭都从黑色变成了浅灰，才勉强开了进去。
闻英伟一进山就要求下车，老板喊不住他，把车底下一双破烂拖鞋扔下去给他，闻英伟捡起来穿上，有比没有好，谢了老板，半跑半走，忍不住路上就喊起了爸爸和姑姑的名字，还有表哥，那声音像野狼，嘶哑难听，有人看他可怜给他扔下去一瓶水。他捏在手里，却无法喝下去。
要是，要是所有的亲人都没了，这世界是不是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妈妈，你为什么要生我，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难道就就是受苦，这苦难是一张猛兽的嘴，把人放在里面咬嚼，什么叫生不如死，这下深深体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