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食物不算贵,住处不便宜,悦来老店有好几处分店,冷鸿打听了一下,一晚上就要一两银子,包月也要二十六两,确实有功夫的人也可以白住镇镇场子,冷鸿看到有个高个子小伙子,浓眉大眼,穿着鲜明,背着把剑,到店前停车马的空地演武,举了石锁,又舞大刀,看得出练过,不过到底功夫太浅,最后还是被一个中等个子的武师给扔出来了。一片哄笑声,他也不在乎,拍拍身上的灰,再去下一家试。
路过冷鸿身边时,冷鸿听见他说:老子就是要做侠客,当世第一大侠,怎么着,老子就是要做侠客……
不知怎地,冷鸿对他有几分同情,五两银子刚找开钱,他摸出一个二两的银锭子,对着那小伙子一扔,他正埋头赶路,竟遇到天上掉银子,忙伸手抓过,转头看见了冷鸿,咧嘴一笑:大哥,谢了,我正愁没盘缠呢。
冷鸿倒不想多说什么,也笑了笑。没想到他几步赶过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兄弟我叫黄纵横,纵横天下,纵横四海那个纵横啦,怎么样这名字不错吧。本朝大将军黄辟疆是我本家。我刚来名都没几天,要不进武馆,要不就去从军。大哥你呢,看你也不像名都本地人……
冷鸿打断他:我叫冷鸿。那个,我也要去找住处了。
黄纵横高兴了:一起啊。这一片我比你熟,我转哟好几天了,冷大哥,你这人真好,平白无故就肯把钱给我用……
冷鸿不得不再次打断他:那个,我要去西边,我有同伴在等我。
等他走了老远,还听见黄纵横在后面大声喊:冷大哥,这二两银子我会还你的,雪中送炭之恩,没齿难忘……
冷鸿心想:如果知道你这人这么多话,宁可就不给你钱了,换个耳根清静。
为避开这位自来熟,冷鸿一路向西,名都风物繁华,商铺武馆林立,造得最神气的,不是衙门,竟是学堂,名都两所太学都在西郊,一名清雨,一名北湖,早年冷鸿随师傅进京,就知道天下学子,莫不以这两所太学为尊。将来从这两所太学出仕,人人高看一眼,而天下学堂,也以能请到两所太学的学生做老师为荣。
只是这一路上,冷鸿听了许多传闻,有说清雨的学生开了大商铺,发财致富,连学业都不要了,还有说北湖的学生落魄乡间,杀猪卖肉为生,还有所春回学堂正大兴土木,喜气洋洋,因说江湖最大的生意人吴必杀的二当家贾不归从前在此求学,如今赚得大钱,给学堂捐献了好一笔现银子,出来进去的学生皆面有得色,进了春回学堂就是贾不归大老板的学弟学妹,将来如能去天意楼谋个职位,挣得比在衙门口混事还多呢。
多挣钱,找个好事由,养家糊口,对了,还要买下房产,有了房产的再买车马,有了一套车马还要再买一套,充耳即是这些事。冷鸿一口气走到了名都西郊的边上,繁华渐落,四处尽是民宅,总算听不到人言了。他长出一口气,觉得有点累。
一个破败小院面前,有位老人家在脱土坯,冷鸿见他年事已高,上前寒暄了几句,就动手相帮。这些事原是他最拿手的,土坯一块块做成,严丝合缝,与烧出的红砖毫无二致。那老人家姓孟,孟老一看他手艺这般纯熟,赶紧给他端茶端水,忙个不停。
孟老脱了土坯是为修坍塌的院墙,冷鸿便把那段塌坏的院墙扒了,碎砖土块,砌弄起来,居然又成了一小段墙,新脱的土坯需要暴晒才行,只能等明天再砌了。孟老称谢不已,问他是不是乡下来的学生,这样的好手艺,不要是家传的吧。
冷鸿说自己没有福气读书,不过倒是刚从乡下来的,正找住处。孟老便热情相邀,留他住一晚。冷鸿也就答应了,因为他心中算了算,明天可以把孟家的院墙彻底翻修一下。
孟老一家三口,爷爷领着孙女小玲和孙子小虎,还有一个房客姓杜,贫苦出身却在清雨太学读书,爷孙三人说起杜小哥都是一脸骄傲,小玲还有些许害羞,明显两人之间有点什么。
晚上有些肉食,单给杜小哥留着,其余皆是素菜,小玲给冷鸿炒了盘鸡蛋待客,冷鸿见他们生活清苦,自己下厨,在菜园里扯了几把菜,把剩下的几块肉干切碎煮成了浓汤跟大家分食。别人还罢,小虎吃得头也不抬,冷鸿索性让他把炒鸡蛋也吃了。
晚上冷鸿睡小院西厢房,紧挨着房客杜学生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是个堆放杂物的棚子,最里面有张旧床,挂着渔网般的破蚊帐。
冷鸿把棚子里的陈年杂物拾掇了一下,清出块空地,一口气把四套剑法又练了一遍,真气勃勃,快美异常。其间听见杜学生回来,爷孙三人又为他整治晚饭,嘘寒问暖。杜学生没说多少话就回房睡了。
半夜里,冷鸿听见院子里有声音,他不动,静静地听那细碎脚步声进了隔壁,接着有低低人声。冷鸿耳力甚佳,但觉得事不关己,似涉隐私,也不该听。
不想没到一炷香的时间,又一阵脚步声响,到了杜学生的窗下,杜学生的房中一阵细微的乱响,冷鸿听到有人摸进了自己的房门,直奔床而来。
他情急之下纵身而起,手脚并用撑在床顶,整个人成大字扒在顶上,而那人已到了床上,翻身一滚,灵猫般钻进了被子,自以为得计有了藏身之处,却忽然觉出被子微温,一转头,正跟冷鸿的视线对了个正着。黑夜里一上一下,猝不及防,两人都是大惊大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来的那人不出所料,是个年轻姑娘,目光灼灼瞪着冷鸿。忽听窗外有微微抽泣声,是小玲的声音:
早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不是要娶你的同学了,清雨太学中那么多达官贵人家的女儿,我拿什么跟人家比,可是我的心给了你了,拿不回来……杜学生含糊辩解几句,却惹得她哭出了声,又不敢大声,抽噎着说:
反正我知道将来不会有好结果,可是你不是说过你喜欢我吗,我不敢求你什么……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能帮上你的……我也想去上女学,可是家里没有人给爷爷和小虎做饭……你说过的,你说过你知道我喜欢你,你也说你喜欢我的……
冷鸿听得面红耳赤,尴尬中又替她心酸,小玲窈窕清秀,手脚勤快,敬爷爷爱弟弟,实在是个贤惠的好姑娘。他满心想说:这姓杜的要在学校里还有别人,那就更不是东西了,眼看这边还放着一个翻墙过来半夜私会的,好死不死害得他不能好好睡觉。
床上的姑娘盯着冷鸿,四目交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耳边听着小玲的话,可她全不动容,只是听外面小玲哭诉片刻,也不知道两人交涉如何,脚步声就远去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是静得怪异之极。冷鸿心想这位私会情郎的姑娘,什么时候肯把被子还给他。
那姑娘瞪了他半天,才缓缓坐起,扭身似欲下床,冷鸿心下一松,也想下来,却听见她低声说:今天的事,你敢对人说,我就让你死。
声音虽小,声音却清冷如寒冰。说罢也不管冷鸿是否回话,轻轻起身出门去了,显见轻身功夫不错,一路去了院墙方向走了。
冷鸿这才落回自己的床上,后背全是汗。与其说是撑得劳累,不如说是窘迫的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