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婚宴再会
甘泰四十五年,伴随着春风而来的是大明宫难得的喜讯。
迎风站在廊上的燕王完亮,将满园弥漫的喜色尽收眼底。后妃佳丽,王公显贵,朝臣女眷……这些人无论男女,脸上皆是一派撩人的春-色和喜色。或喧闹交谈,或开怀畅饮。
“今日,楚王纳妃……”
夏侯完亮斜靠在廊柱旁浅浅的低吟,并为自己斟上一盅酒,自饮自酌,略带笑意道:“好一对神仙美眷,佳偶天成,不错,不错。”
楚王妃是世间难得的美人,与老三自幼青梅竹马。两人金童玉女又情深似海,在这座大明宫算得上一个奇迹。
他看着那边,他的三弟难得脱下了一身青裳,身着绣日月星辰的大红衮冕,姿表飘逸,容光焕然,脸上透着夙愿达成的欣喜。夏侯完亮不禁摇摇头,都说老三是一个情种,看来不假。
微微仰起脸庞,夏侯完亮的双眸饶有兴致的停伫在熙攘往来的人群上。他算过行程,昨日她应该到了,今天便能见到了吧……
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在他的身畔止停。
完亮侧首看去,只见是一个清隽孩子,原来是他的八弟湘王荀玉。
荀玉自幼丧母,生母是宫婢出身,只在武帝酒醉后与其春风一度,暗结珠胎,这个可怜的宫婢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有留下就死了,而武帝也似乎早忘了这个儿子,荀玉是在太监的白眼和欺辱中长大的,后来又一次被得势的太监欺负时遇到了完亮。说来是夏侯完亮养大的他,完亮从不相信亲情,但除了老八,老八在他身边长大,是他最贴心的弟弟,自母妃去世后,更是他唯一记挂的亲人。
荀玉顺着完亮的眼看去那边,皱皱眉,撇嘴露出一抹鄙夷,道:“说来那沈氏也是天仙似的一个美人,怎么就独独瞎了一双眼,竟然嫁给了三哥?”
“哦?”完亮挑挑眉毛,颇有兴趣地问他:“怎么沈氏嫁给老三在你眼中这么不般配?”
“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哥有多懦弱、多无能?这些年只知道躲在屋子,说好听是独善其身,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荀玉眼里充满鄙夷,道:“还说他是佛陀,除了太子,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他。有一个贵妃的娘,又有那么一大帮忠心向他的臣子,就是一头猪也能拼出一番天地,给他真是白白糟蹋了。”他撇撇嘴,斜眼看过去,“所以说这沈氏也是表面看着光鲜,其实也就一肚子草包。”
听着荀玉略带稚气的话,夏侯完亮不由哈哈大笑,“沈妃美若天仙,老三俊美绝伦。怎么在你老八眼里倒都成了绣花枕头的草包?”
荀玉望着他的目光充满了崇拜和骄傲,“这天下我只佩服二哥。二哥十四岁就上了沙场,大小战役不下千余,杀了人人惧怕的辽王,平定了谁都无法平定的西陵。敢问天下英雄舍二哥取谁!”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神,夏侯完亮又不由大笑起来,揉乱他的头发,“老八,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二哥带你一起去战场长长见识,如何?”
“当真?!”荀玉还是个孩子,就算早熟,也难免情绪外露,听夏侯完亮这么说不由喜形于色,跳起来道:“二哥可不许骗我!”
完亮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夏侯完亮从不食言!”眼见刘沛之匆忙走来,低头对荀玉温和道:“老八,二哥还有事,你先去玩吧。”
荀玉低下头,沉默了下,低声道:“二哥,我知道你嫌我小帮不上什么忙,但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
见他突然沮丧,小小的身影让夏侯完亮心里柔软了一点,他温言道:“好,我等着。但老八记得要快一点长大,不然二哥可要老了。”
“那当然!”荀玉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二哥,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说罢转身跑出去。
“八王爷?”刘沛之走过来,望着夏侯荀玉的背影,道:“主子不打算告诉八王爷?”
夏侯完亮望着那小小的背影摇摇头。“他还是个孩子。”也许有一天,老八会像他说的那样长大成人,最终长成一个勇敢出色的男人,但现在,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孩子不应该被他拉进这个是非圈。
刘沛之沉默了下,然后道:“便是主子不告诉八王爷,他可能也猜的到。”
完亮笑了笑,“他素来伶俐。”转身看向那些来往道贺的众人,缓缓道:“这不几天没见,这西内道贺的人可真比得上朝臣觐见了。今日可算开了眼界。”
刘沛之顿了一下,方小声道:“主子如果拉下太子,楚王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可是谁都知道老三喜欢佛珠更甚于帝位。”完亮摸摸手指上的玉扳指,“不过,他的眼神骗得了众人,偏不过我。因为我也有那样的眼神,那是欲望,对皇权的渴望。”他笑了一下,充满不屑,“所以,我最不喜欢老三。比起小人,我更讨厌伪君子。”
轻晃盅中美酒,望着那里道贺的人群和人群中那张俊美无缺的脸,夏侯完亮笑道:“撕去那张虚伪的面皮,他和我也无不同。”说着把盅中美酒一饮而尽,突然回首问道:“你觉得上次的事是谁干的?”
刘沛之一愣,看着那边一脸温文笑容的楚王,怀疑道:“难道主子怀疑是楚王?”
“难保就不是他。”
“可是当初力谏主子平叛西陵的是越王啊。”
完亮冷笑着:“他们两个都有可能。不是说谁都不愿出这个风头吗?好,我夏侯完亮就爱出风头。太子?我就换他一换。让我们来看看这皇朝的风到底是往哪个方向吹。”
伸手拿过酒器,一边又为自己斟上酒,突然又想起另一个问题,于是问刘沛之道:“她到了吗?”
刘沛之递过名单,道:“看名单上应该是已经到了。”
完亮伸手拿过名单,随意翻了翻,“呵,竟然都到了,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一个上午,怎就没见到人呢。”突然顿住了,满含兴味地捡起名册上的一片花瓣,正是黏在杨妍的名字后面,他笑了,问刘沛之道:“你看,这是什么花?”
刘沛之皱眉看着,很是苦恼。他一个堂堂文泰阁大学士,甘泰四十二年的文武状元。让他执笔拿枪、挥剑文章都可以,但他又不是花匠,单凭一片花瓣,怎知道这些女儿家的东西?真是难为他。心里暗道:这杨大小姐真是个刁钻性子,真不知道以后他家主子受不受得了。
见他苦着脸摇头,夏侯完亮大笑起来:“林中寻知音,月下观美人,途中赠瑶琴,谁知她还是嫌我不识情趣。好,阿妍,你的难题我接了。”说着拿了酒器,甩袖就走。
刘沛之赶忙对着他的背影道:“主子,你去哪儿,这宴席眼看就要开了,皇帝就要来了啊。”只看见完亮摆手的背影和遥遥传来的朗笑:“放心,我会在开席前回来。”
大明宫百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只凭一片花瓣,如何能分清那刁钻的少女到底在哪儿呢?
夏侯完亮笑了下,拂开想上前伺候的太监和宫婢,独自一人向花园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又为自己斟满酒,仰首一次饮尽手中美酒。他声音微醉,高声吟唱:“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杨花慢惹霏霏雨,竹叶闲倾满满杯。”“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突然,他停住独行的脚步,扬首望着面前开满一树杨花的古木,落花如雨般拂落了一身。满树杨花衬得一双晃动小巧玲珑的白影,仔细一看,才知那是一双比羊脂更细,比雪更白的玉足。
他望着上方,大笑道:“阿妍,我猜得对不?”
咯咯咯,上方传来一串银铃般的轻笑,看来她很是自在。女孩坐在树梢上仰首迎风,衣带飘飖若仙,那细小的杨花朵朵飘落在她身上发上,她也不以手去拂,渐渐积得多了,和她衣裙的颜色相融,远远望去仿佛她整个人都是由杨花砌成似的。
“有什么这么好笑?”
“我不告诉你。”上方传来了他这些天朝思暮想的清脆声音。她烂漫地笑着继续稳坐在树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也好,我自己看。”看字刚落,下一刻,他一个腾跃,就跳到她的身边。
没料到他一下子就上来了,杨妍似乎吓了一跳,“哎呀”一声惊叫,手一松,一道纤细的身影如黄莺般直往下坠。
他大笑着,随着她的身影跳下去,在快落地时张开双臂抱紧住她,和她一起滚落进草丛里。他调笑着:“阿妍见到我就这么激动?”他轻声问着怀中的佳人,其实以他的武功根本不至于滚落在地,但他却突然想这么做。宫中耳目众多,也许不过多久就能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但又能如何呢?谁不知道他燕王完亮恣意妄为惯了,就算不合宫规他们又敢拿他怎么办呢?
杨妍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面颊染上一抹绯色,嗔怒道:“我在上面好好的,你作甚吓我!”
夏侯完亮哈哈一笑,“我就是见不得你那么自在。”
“你,混账!”杨妍气骂他一句,从他怀里坐起来,挣扎道:“还不快放手。”
他不急不慢地笑着,存心不肯放手,眼见佳人微恼,他才轻声在她耳边问:“我送的九霄环佩还合你心意吗?”
杨妍啐了他一口,道:“早扔到山沟里了。”
他大笑,“阿妍,你的意思我明白。看来你很喜欢啊。”
到底抵不住那人脸皮厚实,杨妍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你再不放手,休怪我喊人。”
夏侯完亮还是不肯松手,笑问她:“那你先告诉我你在上面干什么?”
杨妍气笑了,咬牙切齿道:“我当然在看楚王!楚王果然俊美非凡,仪表出众。”她看着完亮仍然笑得自负张狂的脸,气愤不已,“果然比你强多了!”
“我的阿妍果然总爱说反话。”夏侯完亮又大笑起来,似乎很是愉悦,悠然自得道:“不过不要紧,阿妍的意思我都明白。”
阿妍气的几乎咬碎银牙。
燕王完亮以狠为名,杀伐果决、心狠手辣,而如果有人看到此时此刻的情景,绝对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位杀人不眨眼的燕王。
如今何以柔了心肠?
夏侯完亮把她细碎的额发拂到耳后,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一朵杨花,轻声道:“阿妍可算来了。”
杨妍正在恼怒中,忽听他如此异常的温言细语,一时愣住了,抬头顺着他满含笑意的目光朝下看去,越发羞窘起来,拼命遮掩起自己裙摆下的双足。怒道:“登徒子,谁许你随便看了!”
完亮莞尔,学着她的语气道:“小姑娘,谁要你不穿鞋子?”越发盯着她那双雪白的玉足。
杨妍回的理直气壮:“穿鞋怎好爬树!”乘他不备,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一口,见他吃痛,麻利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这才笑眯眯道:“谁叫你突然吓我一跳,万幸你接住了,要不然我定摔残了。我这叫一报还一报,活该!”
完亮看着她绚烂如花的笑靥,扬了扬眉,道:“你还不穿鞋?我可全看光了。”
“登徒子!”杨妍俏脸一红,瞪了他一眼,连忙在树下的草丛里找了找,拎出一双丝履自顾自的套上,“你不去贺楚王大婚,怎么跑这儿来了。”
“阿妍花下相约,我怎敢不来?”夏侯完亮抱着双臂,戏谑回答。
穿好鞋子,杨妍白了他一眼,“我可没功夫和你扯皮,就要开席了,我可是偷溜出来的,得回去了,可不能让人发现。”说罢,偏首一笑,“燕公子,你欠了我两条命,还记得吗?”没等他回答,又道:“欠债还钱,欠命你还我什么呢?”说罢灿然一笑,持着裙摆转身跑远。只留下一连串悦耳的笑声,一声声缠绕在夏侯完亮骚动不已的心房上。
风仿佛停止了,夏侯完亮望着手心里的一朵杨花,笑得意得志满,“阿妍……就怕你不敢要。”说罢,也负手朝宴席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