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中人们都不得不充当一定的社会角色,行为举止都须符合其特定的身份、职责。这是人的社会属性所规定的,即角色限定,不得不然。然而,这也须有限度、视情境。若一味扮演角色,时时处处都端着架子,不唯自己受累,亦且疏离社会。然而,生活中这种人却并不罕见,而尤以官员、名人为甚。这些人或许原本凡俗之身,不乏本真情性,然而,由于“沉溺流俗,眩惑名位”(曹植《释愁文》) ,即耽于地位和名声产生的优越感,自恋自矜,极易膨胀虚荣心。于是,心为形役,遂使感性人格丧失殆尽。其间,最令人不堪的是那些人一阔,脸就变,即所谓“颜随势改,升降顿殊”者流(明徐雪模《归有园麈谈》)。而这种情况,古今不乏其例。纵令胸怀鸿鹄之志的陈涉到头来也不免落此俗套。
据《史记》载:陈涉与人佣耕时,曾对着农友们嗟叹:“苟富贵,无相忘。”可后来他做了王,人阔脸变,当年与他一道佣耕的友人去看他后“言陈王故情”,即对人讲他过去的情形,于是,陈涉便杀了那个不省事的人。这里,非徒“颜改”,甚且“心变”,丧天良了。这颇类乎尼采所说:“人与树是一样的。他越想向光明的高处生长,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里,黑暗的深处去——伸入恶里去。”(《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山上树》)虚荣心极易戕贼人性,于此可见一斑。
二
其实这种人虽可鄙犹可怜,在一定意义上说,他们虚妄、矫情,丧失感性自我,已不能如正常人那样生活。古罗马“帝王哲学家”马可·奥勒留曾劝告那些因牵于身外之物而丧失自我的人:“要成为你自己的主人,并且像一个人,像一个有人性的人,像一个公民,像一个凡人那样生活。”(转引自德·卡西尔《人论》)在这里“凡人”是被看做有人性的人,即未被异化的人而存在的。盖因普通百姓,虽不免角色担当,唯其大都为普通人伦角色,殊少社会关注,自身角色意识薄弱,故一般不会迷失本色,尽显虚骄。因此对官员、名人来说,放低身价,回归本我,保持天然本性——天真,至关重要。庄子有云:“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庄子·渔父》)天真,即自然不易的天性。世俗之礼容或难免,“法天贵真”的精神却不可或缺。这就需要官员、名人们悬鞭自警,有清醒的自省意识。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五“丧天真”一节曾有如下记载:
予友刘知县敬宗,一日敝衣草履独行,遇诸涂,予戏曰:“衣者身之章,毋乃亵乎?”刘曰:“子不知予当官时,有不可对妻言者,此岂谓之无耻耶?汝真林下之人而任天真也。”予不觉悚然,敬其言之诚,自以言之不及耳。后见《乖崖集》有诗寄陈抟曰:“世人大抵重官荣,见我西归夹路迎。应被华山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因忆张咏尚尔如此,益高刘言之不欺。呜呼!仕路丧天真,从来可知也,其不丧者几人哉!(笔者按:中华书局2000年6月版的《张乖崖集》中《途中》诗为:“人情到底重官荣,见我东归夹路迎。不免旧溪高士笑,天真丧尽得浮名。”二者略有差别。)
刘某虽为县太爷,却勇于披露自己有“不可对妻言者”,可谓坦诚。张咏坦言“天真丧尽得浮名”亦说得痛切。然而,仕路丧天真,从来如此。所以,郎瑛慨乎言之:当官的能有多少人保持天真呢。的确,像张咏这样能自省、自警,有自知之明的官僚可谓是凤毛麟角了。
三
张咏其人,似乎还算不得广为人知。其实此人是很可嘉许的。在宋初,他是与赵普、寇准齐名,功绩最大的三位名臣之一。因在自己画像上题赞“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而被人称为张乖崖。或许就因为他不乏忏悔意识、敢于自剖,使他事实上葆有了天真和良知。他刚毅正直,动不容佞。钱易说他:“生平以刚正自立”,“恶人谄事,不喜俗礼。士有坦无他肠者,亲之若昆弟;有包藏诚素者,疾之若仇雠。”(见《张乖崖集》附钱易《张公墓志铭》)他讨厌逢迎侍奉,不喜欢世俗虚礼。对胸怀坦荡无机心者视若兄弟,对掩饰真情实意的伪诈者视同仇敌。“廉者憎贪,信者疾伪”(《新唐书·陈子昂传》) ,张咏率真、“疾伪”一至于此,也可谓地道的“信者”了。
他为官清正,憎恶奸佞,对官场跑官者厌恶至极。曾说:“大凡举人,须举好退者。好退者廉慎知耻,若举之则志节愈坚。莫举奔竞者。奔竞者能曲事谄媚,求人知己,若举之必矜才好利,累及举官故不少矣。其人既解奔竞,又何须举他!”(《张乖崖集》卷十二《语录》)说举荐人才要推举谦抑自牧、肯于谦让的人,不要推举那些谄媚取宠、夤缘幸进的人。这些人既然知道跑官,何必再来举荐他呢!生当一千多年前的张咏有如此识见,其透辟、警策,毋乃今日官场之龟鉴乎!
张咏虽为官,但并不“恋官”。陈抟说他“此人于名利淡然无情”(转引自《张乖崖集》张其凡《前言》) ,宋人李焘说他“视弃轩冕(借指官位爵禄)犹弃敝屣耳”(《张乖崖集》附集卷三《湖北漕司乖崖堂记》)。他为人富于侠气,待人坦诚。张咏与寇准是布衣之交,寇准以兄视之,张咏常面折不少恕,虽贵不能改。曾说寇准读书少,并当面调侃他“不学无术”。他虽严峻刚直,但并非只有一副面孔。在一些场合也会率性从事,尽显性情。甚至偶尔也写一两首香艳诗词。他在一次宴会中就专为一妓女写了一首歌。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中全引了这首歌,并说:“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德,便谓之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堪称不刊之论。
约而言之,在角色与本色间不可有所偏废。按角色做事,依本色做人。终究须先做好人才能做好事。敝人虽非个中“官”“名”,于此亦自深省。
2012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