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先生在他编辑的这本《叶公超批评文集》“编后记”中说,“本书是大陆出版的第一本较为完备的叶公超文学批评论集,编入迄今所能搜集到的叶公超从政一切所写的所有文学论文、随笔、序跋和书评,还有他的四篇散文”。那么,这样一本不到三百页的薄薄的小册子,也就是他全部的文学成就了,这难道不正验证了那句流转甚广而又难以落实的“名言”——“叶公超太懒”?陈先生也许知道我这样的听说过那句“名言”的读者难免如是之想,所以接着又补充说“叶公超并非眼高手低之辈”。这句话可以书中文章来证实,即使那些当初发表在“出版消息”栏目的寥寥百字的文字,也大有来历,识见非凡,岂是“眼高手低之辈”?但是,既为名教授,又玉树临风于文坛,何以只留下这样单薄而又零碎的著述?——重读本书之前,我竟然如此忽发奇想。
叶公超在现代“书话”史上的地位十分重要,他参与编辑《新月》时,不仅自己撰写,而且特邀梁遇春一同撰写;梁逝世后,他又悉心指导他的另外一位已经毕业的学生——常风——写作“书话”,而常风则是30年代由“书话”而“书评”的著名评论家,深受朱光潜的赏识。也许是因为这两位高足的出色表现,叶公超自己反倒不写了,但他留下来的几篇“书话”,确实精彩。“书话”这种独特的文体,需要的不仅是评论的识见,而且更重要的是有学识的“趣味”,一种举重若轻的风度,否则就是变“书话”为“书评”的实在或笨拙了,了无“话”之风趣也。
比如,罗素的《怀疑主义的论文集》,叶公超开篇却以“(本书)使我们联想起四百多年前在孤堡圆塔里镇日写小品文的蒙田”一句转而谈论蒙田,篇幅过半才回到正题,看似离题万里,实则尽在其中。“怀疑主义”怎么说?蒙田怎么说?叶公超这样写道:
他(蒙田)看清法国当时纠纷的根源是由于一般人的盲目信仰和执迷不悟,所以他的态度是尊重事实和推崇理性。若使人人都肯睁开眼睛把当前的事实仔细地观察一下,再用雪白的理性来加上判断,不受党派偏见的蒙蔽,不随着自己的爱憎来揣度,处处存种博爱的胸怀,那么世界上许多的黑暗情形也立刻可以消灭,春风和煦的社会当然也可以实现了。他又知道人们那么顽梗互相残杀的缘故是自信太过,所以他提倡怀疑主义,以为理性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们这么渺小的人们绝对不能完全了解宇宙的神秘,抓到最终的真理。我们只能得到相对的真理,用来解决目前的问题,所以应当取种宽容的态度来容纳各方面的意见,免得武断地做错事情。
清晰,生动,而且亲切,对偶句的使用增加了庄严感,却无铺展气。我有限的阅读里,好像还没有人能够如此简明地说明蒙田的思想精髓。说到罗素时,有这样一句话:
他的态度简直可以说和蒙田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罗素又多了四百年人们积蓄的智识和带一种慷慨激昂的积极态度。
一言道出思想的差别,如此机智,堪称举重若轻。中国现代思想史上,周作人是很崇敬蒙田的,而鲁迅的“怀疑主义”虽然是从尼采而来,但不正是带有“一种慷慨激昂的积极态度”么?
叶公超自云“比较喜欢”英国现代小品文作家浦利斯特利(Priestley),对《浦利斯特利散文自选集》,他侧重介绍了浦利斯特利“对于小品文见解的新颖”:
他(按,浦氏)说,小品文是种富有艺术性的漂亮闲谈。在这种闲谈里,每个字,每句话,全是饱含着作者的个性与人格的。一切闲谈的资料,都可以用作小品文的题目:譬如一段回忆,一段自传,一种经验的记述,或一种人物的描写。话之动听与否在谈话的人而不在题材。同理,小品文大部分还是靠作者的风格与态度。取去了文章里的“自我”,便完全夺去小品文的生命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篇小品文简直可以说是作者自传的一断片。
介绍浦氏这种对于小品文的见解,实际上也是借以表达叶公超自己对于小品文的理解。由鲁迅翻译的日本学者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中的对于小品文的看法,十分著名,其实只是对于小品文的“谈话风”的形式的一个说明,而浦氏的这一见解,则是小品文的实质,是灵魂,二者合在一起,才是小品文的“内容”与“形式”的比较完整的说明。叶公超在前两个月发表的关于《小品文研究》(李素伯编)的评论中,引述了厨氏的说法,这里又特意介绍并称赏浦氏的见解,恐怕意在纠正当时对于小品文的一种十分流行的一偏之见吧?关于《浦利斯特利散文自选集》,叶公超主要还是谈论浦氏的文体特征,谈到浦氏小品文所表现出来的“并不平凡的才力”时这样说道:
不过他又并不是在弄机智,说“谬理”(Paradox),或是Sentimentality来打动我们。这一点,似乎也值得留意。即使是在“替乏味的人们辩护”,他也说得那般在情在理,而不是强词夺理的。
这一点确实“值得留意”,因为中国现代的小品文一个十分突出的毛病就是写得太“漂亮”了,太逞才了。梁遇春的小品文,深受叶公超、废名的好评,但废名评之为“古典的白话文学之六朝文”,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对《曼殊斐尔的信札》,叶公超引述了其中的这样一句话,“一切的生活同时都比我们所知道的要神秘的多,简单的多。人生和宗教相同的就是:假使我们要求一种信仰——没有信仰我们就不能存在——我们必定先要知道如何承受”,然后议论说:“我想她的意思是说在承受之中,人生在各方面还有许多的美。”这是意味深长的,中国现代思想上的主流,一直是“激进主义”的,关键词是“斗争”“革命”,而忽视了“承受”的意义。其实,著名诗人里尔克说得好: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艺术表现的世界》的作者称之为“我们这一代人将永志不忘的诗句”。
这本薄薄的《叶公超批评文集》,涉及文学的各个方面,不仅有的是真知灼见,而且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可惜连专门治此的学者似乎也无视它的“历史的存在”,这本书虽然出版得晚,但其中各篇都散见于十分重要的杂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