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友人讲,在他们学校最近的一次答辩会上,有一位研究生的论文选题很别致,是对幽默的研究(从语言学角度的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幽默是一种社会润滑剂和排气阀。当被问起他为什么这么说时,他的回答是,他查阅过的许多中外图书资料就是这么说的。
这就怪了。难道说幽默的作用或功能就只是这个,就只限于这么点点?当然,权威的话我们不便反对,可心里头总觉着似乎还应当再有一些。如此说来,连这位同学所据以立论和成说的许多学者专家也都果真是这么一个论调,那么这问题就大了。这岂不说明,幽默迄今为人们理解的程度还有些偏低?再有,那位友人还补充道,上述研究生还讲了这样的话,这即是,在他看来,幽默,作为一种抑郁或苦闷的释放和发泄,偶尔来上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但太多了,总反映一个人在心理上不够正常。好了,这些话也真够耐人寻味的。幽默可能为人们容忍和接受的范围原来也只有这么大!
记得我们有一位文论家在谈到利考克时便说过这么句话,像他的这种作品,“我们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这话写得漂亮!只是不清楚,这话说出以后管没管用;也即是,中外的许多这类幽默作家都听了他的话没有?——于是那些在这方面写得多了的作家是否便马上自觉地停下笔来,再不染指?另外我们还不禁要问,为什么就不可有二?难道是因为“一之已甚,其可再乎”,还是另有别的原因?可惜那篇文章里没有再说。猜测他的意思——算了,我们还是别太武断别人的意思吧。但是我们还是忍不住要问他一句:为什么您这话就不对着其他的文学体裁去说,而只对着幽默来说?的确,这句话还真的值得再琢磨琢磨——不可无一,不可有二。如果说这头一句体现的还是宽容,这第二句可就是限制。但宽容的时候也最多是一,限制的时候则不能多于一。从这里不难看出,这位评论家对幽默的宽容幅度和他对幽默的限制的上下线了——这两条线简直快合并到了一起,其间几乎不容一物!一句话,他能接受的限度大概也只有这么大。
好了,宽容与限制如此,那么幽默在其“出场”上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现列举一位我最钦佩的老教授的说法为例。那话是,幽默这东西,私下里说说看看可以,只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够了,反正它不是东西,它不能公开露面,它身份“未分明,何以见”?它要存在,便只能转入地下,只能做个黑人黑户。您认为我们这话是夸大吗?据报载(而且还一再得到过转载),有几位先生曾被某电视台的某栏目请去做嘉宾,于是当众讲了几句玩笑话,没想到回单位后便受到了批评,有的甚至被取消了原本拟予提升的职位,而节目主持人还为此颇感遗憾,云云。为什么呢?就因为幽默常被人认为不严肃,因为幽默遭人轻视,至少是没人重视。
但幽默果真是一点也不被人重视吗?却又未必尽然。不信您便做个实验。您不妨随便找上一位先生(倒不一定非是教授),然后当着他的面恭维他很有幽默,然后观察一下那反应。恐怕十有八九,那位先生(教授)听了会非常高兴的。但反过来说,如果你在背后(因为当面谁敢?)讲了句某某先生或教授没有幽默或幽默感的话,而这话偏巧传到了那位先生或教授的耳朵里,你看他恨不恨死你!可见人们内心深处对幽默还是很有几分重视的,尤其是当这件事涉及他本人。所以,公平地讲,有时候人们对别人的幽默也还是肯承认一点的——“至少这个人还聪明,”他会这么评论道。其实,何止是聪明?他还有点德呢(试想,人而无德,又何来幽默?);他还有点智呢(不只是聪明,是超过聪明的聪明,是智慧);他还有[好身]体呢(不然,又哪有富余的精力来闹这个);他还有点美呢(所以他才能看出那许多失调与欠和谐);他还有点劳呢,也即是说还不乏脑体实践(所以才没有完全僵化和痴呆)。换句话说,一个人想要真的有点幽默,他就得在德、智、体、美、劳这五育方面都差不太多。人的幽默自德行始,有五育而后有幽默。照这么说,这幽默本身暂可简称之为“幽”,是否它本身也就是一育?甚至可以将它也增补进去,而合称之为六育?但这事牵涉到国家的教育方针,我们在这里不敢妄说。但至少至少,如果教育当中增加那么一丝半点的幽默成分——比如中小学课本中多引入几篇幽默作品——总该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吧。我们坚信,这对全民族的素质培养肯定是会有好处的。
其实幽默的功能是很多的,作用也大。
从积极方面讲,幽默可以增品德,长智慧,扩大和拓宽眼界胸襟,给人带来温馨和光明,带来更多的爱、宽容、理解与同情,至于它所特具的巨大娱乐功能,这里就不细说了;从而使我们自身以及我们的环境都变得更加可爱。从消极的方面讲,可以减少和克服我们自己身上的一些缺点和不足,比如偏私、狭隘、迂腐、固执、僵化、冷漠、虚荣、任性、造作、矫情、矜持、刻薄、忌妒、寡恩,乃至学究习气、繁琐哲学、形式主义、浮夸作风,等等。
其实,生活当中的许多悲剧有时候就是因为这幽默和幽默感太缺乏而酿成的——包括上面提到的因为一半句笑话而遭到批评或被免予提升。这些细想起来,也就是悲剧。
所以一个幽默和幽默感比较贫乏或欠发达的民族总是不够理想的;反之,则必快乐而幸福。一个真正文明社会的建成,各种物质的与精神的要求而外,幽默的多寡和高低未尝不是其中的一项指标。我们现在翻译这本小书,也正是想要给这座文明大厦的建造捧送来几片砖瓦,只不知合用否?
200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