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水务局的技术员老郑来龙涎村，总忘不了去供水点看一看管理员金齿。老郑是来龙涎村收取水费的，如果不是来收水费，那就是去其他村里检查饮用水安全工程或者水利设施等等，路过进来的。老郑五十来岁，金齿年近花甲。老郑十分赏识金齿，称金齿为金大哥。金齿非常敬重老郑，尊称老郑为郑工。
龙涎村原来不叫龙涎村。据说，是因为在离金齿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口老井，井口上盖了一块中间刚好能放进一只水桶的红砂石板，所以就叫成了“板井”村。离板井村十几里路，有一个叫闾遒的村庄。板井和闾遒同属汾阳辖区，汾阳土话说出这两个村名来，十分难听。前者音同粗话女性生殖器，后者音同俗语公驴的命根。这般情形持续到解放之后，闾遒村的文化人就把村名更改为仁义村。板井村的人知道以后，认为闾遒没了，板井更应当消失。无奈的是，板井村的文化人少得可怜，所以就一拖再拖没改过来。这时候，金齿的父亲勇敢地站了出来。金齿的父亲识文断字，远有四书五经，近有汉语拼音，上下天文地理，四方风土人情，都是知道一些的。毛笔字写得最好，村里识字的人和不识字的人都竖起大拇指称道。金齿的父亲搜肠刮肚思谋了许多日子，然后在一张草纸上十分工整地写下了“龙涎”二字。他拿着这两个字站在板井边上进行宣传解释工作，说：龙涎就是龙的涎水。板井村只有这一眼板井供人畜饮用，水不旺，且水质很差。更名龙涎村，既体现了人们对巨龙吐涎滋润的热切期盼，又表明了板井村历来缺水，如小龙涎水的无奈……
这是一个不仅能够面对现实，而且可以展望未来的诠释。板井村就更名为龙涎村了。
龙涎村的水质糟糕，喝在嘴里既苦又涩。将水倒进铁锅里熬，先是水面上起一层白，后就能在锅底子结一层碱。有像老郑一样的专业人士说，这是水里含氟、含砷、含碱过高所致。龙涎村男女老少几乎都长着黄斑牙，是一大外在的标志和特色。这里的人，有的罗圈腿，有的溜肩驼背，有的骨骼畸形，有的年龄稍大一点，关节就疼痛，都是这水惹的祸。以前人们不太清楚内情，现在清楚过来了，却又显得没有办法。多年来，村里陆续打了不少井，但那井水却是无一例外地苦涩。直到2004年，老郑作为技术员与工程队进驻龙涎村实施降氟除砷改水工程，龙涎村的人才真正看到了希望。
老郑是在龙涎村进行改水工程的时候与金齿熟识起来的。
这个改水工程是省地市三级投资的，村里只出些义务工。那时，金齿已经是五十大几岁的人了，没有谁去动员他，没有谁去要求他，他却主动跑到工地上劳动。他做活计不是那么利索和灵巧，却不怕苦脏累，很认真、很用心，且从不多说乱道。
一个实在人——这是金齿给老郑的第一个印象。
金齿的穿着很旧、很落伍，但是很干净，打补丁的地方针脚很细致。在工地上干一天，一身泥土；第二天，却又是干干净净的。
一个挺讲究的人——这是金齿给老郑的第二个印象。
工地上需要一个晚上照看工器具和挖掘设备的人，金齿主动提出由他来完成这个任务。当时，工程队负责人和村干部都在场。工程队不付这个工资，村干部也说村里没钱。金齿坦诚地笑笑，表示他不是为了钱，他不要工钱。村干部问：“那你图个甚？”金齿说：“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不用咱花钱就能让咱吃上甜水，咱就不能多做些活计报答恩情？”老郑就在这个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就不说我们水务局好？就不说咱老郑好？”金齿赶忙说：“水务局好，郑工好！”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金齿的囧样，不由得笑了起来。老郑是在笑过之后，对大家，也是对金齿说：“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老郑的夸奖让金齿有点承受不住。他像个少年一样腼腆，像个女人一样矜持，像个破落文人一样窘态和谦逊。大红了脸，说：“郑工过奖、过奖了！”
村支书拍了老郑一把，说：“老郑你背语录咧！金齿是我们村土生土长的老光棍，倒成了不远万里来的啦？”
老郑哈哈哈笑。
一个不图私利，甘愿付出的人——这是金齿给老郑的第三个印象。
工地上要挂宣传横幅，一时找不到会写毛笔字的，金齿拿来自家的笔砚挥毫泼墨：“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共产党”；“甘泉滋润千万家，改水惠泽一方人”；“消除氟砷中毒，造福子孙后代”，龙飞凤舞的大字炫耀着大家的眼睛，赢得一片喝彩。
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这是金齿给老郑的第四个印象。
这些良好的印象一直滋润着老郑的古道热肠，所以，老郑才在龙涎村降氟除砷改水工程完工后，极力向龙涎村两委班子推荐，让金齿走上了龙涎村供水点管理员的工作岗位。
这是金齿绝对没敢想，也绝对没有想到的事情。
金齿家虽然姓金，但是他家从来就没有富裕过。金齿的父亲是个乡村文人，他爱看书，爱写毛笔字，却不会务弄庄稼。他家穷，孩子多，劳力少，住的是破房烂瓦的房子，过的是寡油淡水的日子。金齿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金齿的母亲给金齿生了三个姐姐。金齿家能睡人的一张小炕上就没有了金齿父亲的地方。每夜，金齿的父亲把房门上的一扇破门板卸下来，垫几块砖头，铺在地上睡觉。这个把板井村变成龙涎村的乡野文人，常常躺在门板上长吁短叹无限感慨。他都已经是奔五十岁的人了，心里却还藏有一个“儿子梦”。做着儿子梦，瞅瞅土炕上；朝天躺了一炕，个个和她娘一样。就在金齿的父亲再一次躺在门板上叹息的时候，龙王流涎、老天下雨了。金齿家的破屋漏雨漏得厉害，到处都支着盆盆罐罐，叮叮当当地为这个雨夜演奏着并不动听的交响。但是，炕上那一块屋顶却不漏雨。金齿的母亲就唤金齿的父亲：“他爹，你上炕来挤挤睡吧……”
金齿的父亲爬上炕，挤进了金齿母亲的被窝。这一挤不打紧，却是挤出了久违的激情，金齿的父亲控制不住，失了斯文。隔一段日子，金齿的母亲对金齿的父亲说：“坏了，那夜惹下祸了。”
金齿的父亲说：“只耍了那一回回就惹下祸了？”
金齿的母亲说：“可不是咧，丢煞人了，都这岁数了，还又怀上了。”
金齿的父亲说：“不丢人，丢甚人咧！这岁数还能怀上就是好事，说明咱们身体好。”
“再生下个片子（闺女）可怎呀，咱家加上我，已经是四个一样样的啦。”
“不怕，一个羊是养，一群羊是放；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说不定还生出个儿子咧，那就是咱们的福气啦。”
金齿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金齿的父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是打心眼里感谢共产党、感谢新中国的，所以在把板井村改为龙涎村的时候，顺便把孩子们的名字也给改了，依次取名为金爱国、金爱民、金爱党，到金齿这里便取名为金爱军。金齿用金爱军这个名字用到上小学前，便被他父亲坚决废止了。那时候，有人到公社告发金齿的父亲是反革命分子，最直接而有力的证据就是他这四个孩子的名字组合，竟然是“爱国民党军”。这样，金齿的父亲就难免挨批挨斗，除此之外，每天早晚打扫龙涎村的街道接受劳动改造。金齿的父亲忍受着这样的苦难和屈辱，却又无处申述，内心里痛苦万分，已至金齿的大姐二姐远嫁他乡的时候，当父亲的长舒一口气，说：“嫁得远些、穷些都不怕，咱这里水土不好，活不到六十，身体就出毛病，嫁个有好水吃的地方，粗茶淡饭，安生度日，也能多活些岁数。再说个关起门来的话，你们嫁到几个地方去了，国民党就四分五裂、土崩瓦解了，看他们还能说咱是爱国民党军？”
此后的一天晚上，扫完大街回到家的父亲母亲把金齿叫到面前，说：“儿啊，你要上小学了，咱得改名字咧呀！”
改个什么名字好呢，左思右想，总是担心越改越糟，让人们抓住把柄。金齿的父亲就问金齿的母亲：“老婆家，你看给咱儿改个甚名字好？”
金齿的母亲在生了金齿之后，身体就开始出现毛病，这会儿她浑身上下正难受着，少气无力地说：“你有学问，你说了算。”
金齿的父亲就看着金齿。只见金齿生得白白嫩嫩，眉清目秀，身材也很顺溜的，心里十分地喜欢。心里喜欢着儿子，身上的疲乏就减轻了许多，说：“儿啊，你自己说，改个甚名字好？”
金齿说：“爹爹，不改也行，我觉得爱军就挺好的。”
父亲说：“不改不行啊，跟上这名字，咱们遭了多少罪？”
金齿说：“爹爹说怎就怎吧，我怎也行。”
金齿这样说着的时候，就那般腼腆而谦恭地笑了一下。这一笑，露出了嘴里上下两排的黄斑牙。是这黄斑牙，刺痛了他父亲的心，也激活了他父亲这个乡村文人的思维。
“就叫金齿吧。齿是牙齿的齿，也可以是谐音耻辱的耻；爱国民党耻，可耻！”金齿的父亲这样说着，忽而仰天大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这个改名举措的，笑着，眼睛里却滚下了泪水。
爱军变金齿。龙涎村又有了新的说法。金齿的父母多次被人质问：“喝着一样的水，长着一样的牙，凭什么你家儿子就是金齿，我们家孩儿们就是黄牙？”
金齿的父母无言以对。
金齿的母亲是闾遒村人，她在闾遒村还没改名为仁义村的时候嫁到了还没改成龙涎村的板井村。仁义村的水土比龙涎村的水土好。金齿的母亲嫁过来的时候，也是一番鲜活灵秀的农家女子模样。奈何几十年来喝这板井里的水生活，还是喝出了毛病。生下金齿后，随着金齿的逐渐长大，她的身体也逐渐有问题了。先是胸廓变形，后又多处隆起，个头也越来越矮，浑身的关节时不时就疼痛，慢慢地连身子也直不起来。要命的是，金齿的父亲也没能例外。可能是生活给他的摧残和折磨更多些，他发病早，且病情严重，先是全身骨头疼痛，后来腿就罗圈了，头也埋在胸前抬不起来，跟着肩背也弓而高凸起来。他本来个子不小，现在却弓缩得像个大虾米似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却还不得不到处求医问药，花钱看病。病不见好转，他的神经系统却出了毛病，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明白，疯疯癫癫的。那时候，汾阳农村的房子一般是分里外间的，外间放个大水瓮，每日里人们或者早晨，或者傍晚，到板井那里挑回水来，把水瓮装满，供一家人或洗漱或饮用。金齿记得，是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母亲前几天被三姐接过去住了，家里只有他在照顾父亲。大清早的，他要出去挑水，他的父亲看了看水瓮说：“今儿不用担了，还有大半水瓮咧，爹爹想和你说说话咧。”
金齿说：“还是担一担吧，担回来再和爹爹说话。”
金齿的父亲说：“不用担了、不用担了……”
金齿不再搭理父亲，自顾自挑着空桶出去了。
板井那里有好几个乡亲在挑水。金齿就规矩地等在一边，耽搁了一些时间。等到他挑水回来的时候，却看见他的父亲大半个身子栽在水瓮里，只有一副罗圈腿还卡在瓮口上。这就是汾阳人说的“栽水瓮”，其实是自杀的一种方式。金齿大叫一声，扔了水桶，推倒水瓮，把父亲拖了出来，可是已经晚了。
父亲死后，金齿就和多病的母亲相依为命，三个姐姐也时不时回来看看，力所能及地接济他们母子一点。
也许是因为这水的关系，龙涎村副业作坊做的豆腐、粉条好，酿的酱油和醋也好，更好的是猪下水煮成的卤制品，汾阳老说法“蹄蹄糊腊猪的脑，板井村的三件宝”。金齿没什么能耐，但金齿是个实在的、靠得住的人。金齿就受村里委派，为其他村里的小卖铺和城里的饭店等提供送货上门服务。村里则给他一些微薄的待遇，维持生活。
金齿的母亲去世后，金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父母在世时，对他宠着、疼着、呵护着，他除了从他父亲那里学会了写毛笔字，从学校学了些文化，其他就没有学会。比方在农田里耕耘播种收割什么的，那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龙涎村的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看那黄牙不叫黄牙，叫金齿的，他能做甚？活该吃不饱、穿不暖。是这般情形，金齿的日子就过得十分艰难。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龙涎村在外地工作的人不少，有的是当兵出去的，有的是招工出去的，村里人统称这些家户叫“来源户”，是经济有来源的意思。来源户家里往往只有女人和年幼的孩子，家里的重体力活计没办法完成。比如这挑水，先不说能不能挑得动一担水，单是用辘轳从板井里往上绞一桶水就异常困难。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金齿就用自家的扁担和水桶为这些来源户家挑水了。也不知道是谁家起的头，给金齿一点工钱或者粮食，金齿就有了收入和每天都要吃的饭。
日子就这般维持着，金齿三十而立未立，四十不惑而惑，五十知命认命，到六十花甲了，好像生活出现了一点转机。这时候，老郑来了；这时候，降氟除砷改水工程在龙涎村拉开了帷幕；这时候，金齿主动跑到工地义务劳动。他是以这样一种不同寻常的表现来抚慰父母早逝的灵魂的，他是以这样一种表现来表达着对水的敬畏和期盼的。他还做过一个善良的梦，梦见龙涎村的孩子们，满脸童真，笑容可掬，像玉、像瓷一样洁白整齐的牙齿，与脸上天真活泼的笑容一样让人舒心和惬意……谁能理解他的这样一份苦心呢？
也许，老郑理解。所以老郑极力推荐他担任了供水点的管理员。
金齿非常感激老郑，但是又不会把感激的话说给老郑，只是视老郑给他争取到的这份工作为生命，倍加珍惜。珍惜的方式便是恪尽职守，认真负责，决不允许浪费一滴水，也不少收或者多收乡亲们的一分钱。虽然有人说，金齿太抠、太死板。但是老郑每次来收水费，都是要大夸特夸金齿的。老郑也是个认真、抠门的人，他是在把总表上的数字和供水点的数字进行了严格的核对，又把水费如数收缴了以后才夸赞金齿的。因为每次核对龙涎村的水表数字，都很准确；水费也不差分毫。这样的事情在四乡八里是绝无仅有的，这就说明了金齿的工作很到位，金齿的作风很优良，也证明了他当初推荐金齿是慧眼识珠，没有看错人的。
龙涎村委换届，换了新的村委主任。新的村委主任才五十来岁，姓张。张主任也是个大黄牙，只不过爱抽烟，黄牙被熏得发了黑，黄得不是那么明显了。张主任人不错，有公心，善于见缝插针为村里办事情，只是说话有点大大咧咧，无所顾忌。他得知老郑下来收缴水费，想到有个事要托老郑办，这便陪着老郑一同往供水点来见金齿。金齿年龄大了些，但身板还可以，没有他父母亲在世时的那种病态，唯有牙齿依旧是黄的。老郑照例如数收缴了水费，对张主任说：“分文不少，不拖不欠，足额上缴，龙涎村是模范村，不容易咧！”
张主任说：“我们会继续发扬的、继续发扬！”
老郑不管张主任说些什么，却是拍着金齿的肩膀说：“多亏了我这金大哥啊！”
金齿腼腆地笑。
老郑转头对张主任说：“金大哥无愧于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张主任正在点烟，听老郑这样一说，就被烟呛了口，很快咳嗽了几声，然后就笑，笑着说道：“年轻时给女人家担水串门子（汾阳话指男女关系），年老了，提上塑料壶子给寡妇家送水，这能是高尚的、纯粹的、有道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张主任一抖出这话来，金齿立马就大红了脸，慌乱地摆手：“好主任咧，不敢瞎说、不敢瞎说，我没有、没有……”
“没有甚咧？”张主任说，“我看见你送水来，不用怕，我不追究你。”
正在金齿颜面尽失，手足无措的节骨眼上，老郑说话了：“张主任，你是村干部，怎么能这样讲话咧！我金大哥是个光棍，串串门子就怎啦？不用说这事情还不一定是真的，就是真的又碍着谁了，一个光棍，一个寡妇，你情我愿，是生理需要，更是感情需要，与高尚不高尚、道德不道德没多大关系。”
张主任也不管老郑说些什么的，依然一副嬉皮笑脸，说：“真的真的，我以前听人说过，后来也见过他给人家送水，真的，不哄你！”
老郑看金齿都快哭了，身体也在颤抖，就拽了张主任一把：“尽瞎?说，走吧走吧，走?吧！”
张主任边走边回头对金齿说：“没事没事，村里又不追究你。”
张主任新官上任，想为村里办些好事。第一件事就想到了饮用水。他想把供水点的水接进龙涎村的每家每户，这样，每家每户一拧自来水龙头，就能吃上安全水啦。但是实施这项工程是要花钱的，村里资金不足，他希望通过老郑，让水务局立项，申请些资金补贴。正因为有着这个求着老郑的事情，他才躬身亲自陪着老郑深入供水点来收缴水费。
老郑答应帮忙，并说上边有这方面的惠民政策，事情办起来不会太难。张主任很高兴，要请老郑喝酒。老郑说：“喝不喝酒无所谓，你先给我说说这金齿串门子是怎回子事，我倒不信了，是你臭迫人家咧吧？”
老郑答应了帮忙，又说事情办起来不会太难。张主任的情绪就很高涨，听老郑这么一问，忽而露出一脸坏笑。但这一脸的坏笑，却不显得恶意。
金齿的确是有一段隐情的。
那时候，他还年轻，但也奔四十岁了，他给那些来源户挑水。来源户里有个叫玉牙的女人。玉牙是汾阳峪道河镇山沟里的人。她们那个村庄附近有一个泉眼，泉水很旺，水质也好，人称马跑神泉。这股泉水至今滋润着汾阳不少地方，龙涎村改水工程后，人们的饮用水就是马跑神泉水。得泉水滋润，这玉牙从小生就了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和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正是因了这样一番姣好模样，她不仅得了玉牙这个好名字，而且嫁给了龙涎村在外工作且每月赚工资的工人。玉牙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那时，孩子们小，玉牙独自带着三个孩子在龙涎村生活。金齿每次挑水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多看玉牙两眼，看玉牙的脸庞，更看玉牙洁白如玉的牙齿。玉牙也爱看金齿，看金齿的清眉秀目和那总是干干净净的衣服，后来还请金齿代笔给丈夫写信。金齿挑完水，把半个身子趴在炕上，右手握笔，眼睛盯在稿纸上，玉牙说一句，他就写一句。写完了，念给玉牙听。玉牙总是轻轻地叹息一声，又有些羡慕地说：“有个文化就是好咧。”
金齿听着玉牙说话，心里非常舒坦。
金齿帮玉牙家干了活儿，玉牙也像别人家一样给金齿些补贴生活的钱物。和别人家不一样的是，玉牙还悄悄地给金齿缝补衣服，也常对金齿说些关心的话语，让金齿觉得心里很温暖。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金齿挑水进了玉牙家的院子，又进了玉牙家的外间，准备往水瓮里倒水了，才听见玉牙在里屋隔着门帘说：“金齿大哥，倒完水，你去把院门关了，进来一下下。”
金齿“嗯”了一声，果然出去把院门闭上，挑开门帘要进里屋，却见玉牙家的灶台上放着个脸盆，玉牙正裸着上身背对他站在脸盆前，似乎在洗漱。玉牙的头发是刚洗过的，挽在头顶上，雪白修长的脖颈和光洁的后背瞬间刺激了金齿的身心，金齿就呆住了。玉牙知道金齿呆住了，玉牙直起身子，好像把双臂抱在了胸前，说：“金大哥，你不用怕，孩儿们都不在，你走过来吧，走过来吧……”
金齿不敢走过去，还呆着，眼睛却没有离开。玉牙像和谁赌气似的，忽而转身来拉他，活泼的乳房跳动着，丰满了金齿的眼睛。金齿惊慌失措，转身拔腿就跑，顾不得拿自己的扁担，却还把两只桶踢得叮零当啷满地滚。后来，玉牙把扁担和桶给他还了回来，也留了话，说：“我家男人，也不知道为甚，一年多都没回一次家，是我差点就管不住自家了……以后，你还是给我挑水，替我写信吧。你不用怕，只要你不愿意，我再也不会让你难堪的。”
金齿明白玉牙的心思，也知道自己为什么畏怯。此后的许多年里，那天的情景始终悄悄地丰富着他枯燥的生活；水继续挑着，信继续写着，直到玉牙的孩子们都长大成人。
玉牙的两个女儿都嫁到有好水的地方去了，玉牙的丈夫却因厂子里发生事故丢了性命。玉牙的儿子顶替父亲去了厂子里上班，又在外结婚生子。玉牙就成了龙涎村的寡妇。金齿管理供水点后，挑一担水是挑不动了，但是他有自行车，隔三差五的，就在自行车后座上带两大塑料桶水给玉牙送去。这个事情不仅张主任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大家不知道的是，那两桶水的水费，金齿都从他自己赚的工钱里出了。金齿的确是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人。鉴于这种情况，村里也有好心人，给金齿和玉牙撮合好事，但是玉牙的儿女们反对，这个事情就拖了下来。
老郑对张主任说：“你看你看，我说得不错吧？一个光棍，一个寡妇，你情我愿，是生理需要，更是感情需要，与高尚不高尚、道德不道德没多大关系。我这金大哥怕是你龙涎村数一数二的好人咧！”
张主任抽着烟哈哈笑着说：“还是抓紧弄咱村这自来水的事吧，这可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件暖民心工程项目咧！”
老郑说：“放心吧，能成！”
龙涎村自来水入户工程很快就付诸实施了，金齿依然像上次自来水入村时那样积极主动参加义务劳动。只是他很少说话，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自来水入户工程顺利完工，并成功送水。张主任在家炒了几个菜，请老郑喝酒。老郑问：“怎么没见金齿？”
张主任道：“这老金齿也不知道怎么了，打这自来水工程开工，他就变了个人似的，本来就少言寡语，现在话说得更少了，好像还心事很重。”
老郑说：“这样吧，你若不嫌弃，就唤他来一起喝喝酒吧，咱瞅他有甚心事，帮他排解排解。”
张主任转头吩咐他的儿子：“去唤金齿来，就说城里的老郑和我请他在家喝酒咧。”
金齿还住在板井旁边，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平素这里也没有几个人来，冷冷清清的。张主任的儿子来到时，站在门外叫了几声，没听到回应。推了推院门，院门却开了。他便叫唤着走进来，一直到屋子外间的门口，仍然没有回应。推开外间的门，迎面一口黑色的棺材几乎把他吓得瘫软在地。汾阳乡下还是土葬。家有老人的人家，往往在老人在世时就备好了棺材，以免老人过世后，手忙脚乱。可是，备好的棺材，应该是放在不太被人注意的地方的，不能像现在这样放在外屋当中呀。这是装了死人才这样放的嘛！难道是光棍金齿，不懂规矩，给自己备了棺材，又这样存放的吗？真他妈吓人！张主任的儿子这样想着，胆壮了许多，他走进来。外间里光线暗，他顺手摸着灯绳，拉着了电灯泡。见棺材盖子还开着，便硬着头皮朝里面看了看。这一看，就看见金齿直挺挺仰面躺在棺材里。
“金齿死了，金齿死了！”他叫唤着，魂飞魄散一般撒腿往外跑。
老郑和张主任赶到金齿家时，金齿家的院子里已围了许多乡邻。老郑趴在棺材口上往棺材里看，看见金齿手里攥着个报纸包着的包包，便拿出来递给旁边的张主任。张主任把包包打开，刚看到有两扎子钱和一页写了字的纸，就听老郑着急地叫唤：“还有救！还有救！快用我的车把他往医院送！”
金齿被火速送进了汾阳医院急救室。
利用在急救室外等待的时间，老郑和张主任清点了那两扎子钱的数目，也看了那一页写了字的纸。那其实是金齿的遗书。金齿说，他老了，活得没意思了。原来给别人家挑水，后来当供水点的管理员，还能说是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现在自来水入户了，供水点也不需要他了，他是个百无一用的人了。趁还有力气爬进棺材里，就利利索索地了结一生，去寻爹娘吧。不想病老到不能动了，病病歪歪地拖累村里，再惹别人嫌。只是要麻烦村里用留下的这些钱，把他埋葬在爹娘所在的坟地；钱够用的，剩余的全部捐给村里的孤寡老人……
老郑看了看急救室的门还没有动静，叹了一声：“唉，人活着也真是没意思。你看，你看这老金齿，苦苦难难一辈子，好容易在供水点赚了点生活费，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图了个甚？难道就图这一个痛快的死？”
见张主任没说话，老郑问：“你思谋甚咧？”
张主任说：“有个话，我没给你说过咧，我听说玉牙的儿子要接玉牙去一块过咧，这老金齿该不是因为玉牙要走了，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才寻死觅活的吧。这一对儿光棍寡妇多少年了，相互想着念着照顾着，竟然就没有走到一起。”
老郑异常情绪化地说：“这应该是一个老金齿不便说，没法儿说的原因。日他个祖宗的，光棍寡妇?好事也没做成，反倒弄开这生离死别的事情啦！”
张主任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老金齿，你可好歹给咱活着，咱龙涎村是远近闻名的好村子，怎也不能出你这自杀身亡的事啊！”
老郑看看急救室的门又看看张主任：“应该还有救吧，你们还是多想想他以后的生活安排吧。”
张主任道：“只要他活着，怎也好说嘛！”
急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说金齿是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物导致昏迷的，好在他的身体吸收功能差，药性没有充分发挥，加上抢救及时，人已经苏醒了，只是还要住院观察两天。
老郑在医院陪了金齿两天。两天里，老郑和金齿说了许多话，金齿也向老郑倾吐了太多的心声。
许多事情说出来，心里就轻松了；许多心结，说出来就解开了。
老郑是水务局的老技术员。水务局派老郑去外地参与实施一个水利工程项目。老郑临走前专门找到张主任，叮嘱张主任多关照关照金齿的生活。张主任是个聪明人，想到龙涎村今后的河道治理、桥梁建设、水利设施改造等等，都是需要老郑帮忙的，这便满口应承。
老郑的确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在外参与施工期间，还给张主任打回电话来询问金齿的情况。张主任在电话中说：“老金齿好着咧！现在，国家实施了许多惠农政策，村里给他落实了‘两险’，还给他吃了低保，村里各家各户的水费还是安排他去收，多多少少，他能赚一份工资咧！”张主任这样说着却就习惯性地开起了玩笑，“老金齿美得直夸共产党好咧。只是吃着你们给引来的泉水，牙还是黄的，这可怎咧？”
老郑说：“你甚?的村干部咧，说甚又说开甚了？你孙子的牙要是再黄的话，你寻我来！”
张主任呵呵呵笑：“不过人家金齿的牙黄，那是黄金的黄，值钱咧！”
这样的通话进行过几次之后，老郑圆满完成工作任务回到了局里。周日，张主任打电话过来，说金齿执意邀请老郑来龙涎村家里吃饭喝酒。老郑爽快地答应了。
张主任是要给老郑一个惊喜，所以他带着老郑来见金齿的时候，就没有去金齿家，而是七拐八弯地把老郑带到了一所院落门口。老郑一眼看见门口站着的金齿和玉牙，不由得愣怔着，举步不前：“这……这怎么跑到这里啦？”
张主任说：“这里是金齿的新家！”
金齿和玉牙已经迎了上来。金齿说：“我家房子烂，她家房子好，我就当了个送上门的老女婿。”
张主任说：“上门女婿？难道你生了孩子不姓金、姓人家玉牙的姓？”
玉牙笑盈盈地：“看张主任说的呀，我们都老得土埋到脖子上了，还生甚的孩儿咧？”
张主任又笑，说：“那可不一定，你家这老金齿可就是他妈他爹五六十岁的时候生的咧！”
老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边走进院子，一边夸张地感叹：“哎呀呀，这可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张主任听着老郑的话，脸上泛起得意的神色：“没有我张大主任的亲自牵线搭桥，没有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玉牙的儿女，他俩再怎么有情，哪里能终成眷属？不过，话说回来，水到渠成，这事情说容易也容易，这不是，他老俩就睡到一炕上了。老郑你也不要怪，事先没告你，一是要给你个惊喜，二是他们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是把铺盖搬到一起就成了这个家了。”
老郑说：“这是个缘分！说得仔细点，是个水缘；你看，没有这改水工程，我也不能认识金大哥；没有金大哥挑水送水，也没有他和玉牙的情分；没有这自来水入户，也就没有他要死要活的，感动了张主任你，为他们成全了这桩好事。”
张主任惦记着金齿家的这顿酒菜：“水缘，还真是个水缘！怎，还不谢谢我和郑工？赶快上菜、热酒！”
金齿赶忙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
玉牙却在道谢：“谢谢主任，谢谢郑工！”
老郑看看玉牙、看看金齿，觉得还真是般配，打心眼里想祝贺他们。说：“实在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不过，这张主任给我耍了花招，让我连个礼物也没准备。”
张主任笑得开朗，说道：“礼物是现成的，我出个对联，你写个横幅，不就甚也有了？”
老郑说：“也好也好。”
张主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上联是，一对新夫妻；下联是，两个老东西。”说完，自顾自放肆地笑着说：“横批，郑工快说横批！”
老郑看看金齿，又看看玉牙，然后铿锵有力地念出横批：“金齿玉牙！”
张主任叫了一声好，大家便都愉悦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