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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古怪的泥土

语气中那险恶的东西

告诉我,我的秘密一定会被人知道:

说出我是独自在房间里

并以某种方式让消息传播,

说出我独自在我的生命中,

说出除了神外,没有什么可以留下。

——弗罗斯特《丧失》

1

钟岱的妻子郁青是西都市红十字会的高层,他们的独子钟庆忌五年前去了美国留学,现在纽黑文大学攻读经济学硕士。一家之主的惨死,显然只是让悲伤挂到了他们脸上。赵一禾分明能够感到郁青巨大的如释重负和钟庆忌略有些得意的窃喜,尽管长途旅行的疲惫让后者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呆滞,但这丝毫也没能隐藏他那颗精明过人的头脑和嘴角永恒的古怪微笑,仿佛在宣布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见到他们之前,赵一禾尽可能搜集到了足够详细的资料。郁青原名郁永红,父亲是钟岱父亲的亲密战友,这门亲事在钟岱还没有足够能力自己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否则以钟岱对女人的挑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娶这么一位浓眉大眼、牛高马大,说话好像是在放鞭炮的女人。从一个侧面,也能够看出这个官宦家族内部森严的秩序和冰冷的关系网,仿佛一根亘古流传至今的铁链,谁也挣脱不了。

二十年前的1993年,三十一岁的钟岱破格坐上西都市清江区建设局局长的宝座,就在他履职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一个漂亮女人抱着小孩前来找他。“我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可惜只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时任该局办公室主任的庄国平现已退休,因为独子是警察,赵一禾很快就找到了他,种种迹象表明,多年前那个惊人的容貌依然令他赞叹不已。如果庄国平的回忆可靠,那么,钟岱就很有可能还有一个私生子或私生女。

掌握到这个情况,再联系他体内查出的药物,不难得出结论:钟岱即便不是风流成性,在男女之事上,他也绝非省油的灯。这种情况下,郁青与他还有多少感情值得商榷,作为一个类似政治联姻的女人,她并不害怕丈夫心有他属,她害怕的只是别的女人影响自己的地位,有损道德形象。儿子钟庆忌则担心属于他的遗产哪天会莫名其妙多出几个继承人来,他的死落下了帷幕,句号画圆,完全打消了二人最大的隐忧,也难怪他们会如此快心,满足到根本就不屑去花点功夫掩饰真实的想法和情绪。

关于钟岱的死,他们异口同声指出:死者已抑郁了一段时间,自杀是疾病发作。选择那么个地点了断,也符合他一生内向不愿被人关注的性格。然而,当赵一禾指出尸检报告中的药物成分时,二人的反应差别极大,钟庆忌只是无所谓地一笑而过,说什么男人年过半百,春药未尝也不是一种补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赵一禾知道从他嘴里得不到任何可靠消息,也懒得理会。郁青则神经质地猛拍了一下桌子,尖声道:“那一定是哪个狗日的……医生给错开了。”很显然,她的原话应该是“狗日的婊子”,话到嘴边发现不妥,改成了医生。赵一禾再追问是否有医生的线索,郁青摇头道:“我与他平时都很忙,见面的时间少,话说得更少,他的事我不是很清楚,有些细节你得问他秘书。”

秘书名叫季尧,是位四十来岁文质彬彬的书生,已跟随钟岱十一年,自从钟岱尸体被发现开始,他就像只惊吓过度的狐狸,一直羁留在局里不曾有半步离开。在郁青提到他之前四个小时,我已将他的证词整理出节略,交给了赵一禾。

节略大致如下:

1.有三个地产开发商和一家路桥公司,曾因钟岱的原因损失过亿,如果钟岱是被人杀害,那么,这四家老板应该都有嫌疑。

2.钟岱最大的政敌是西都市原市委副书记曾良群,市长即将出缺,两人为了上位,曾多次互相举报彼此拆台。3月份曾良群落马,钟岱“居功至伟”,不排除被曾良群死党复仇杀害的可能。

3.与钟岱关系密切的公司共有七家,尤其是筑誉房产的董事长禹玲玲,三天两头与钟岱见面。9月5日中午,两人还在一起共进午餐。

4.钟岱身体一直很好,虽然最近几个月脾气越来越暴躁,但要说因此而自杀,总觉得缺乏足够说服力。

5.9月5日当天,最后一次见到钟岱的时间应该是14:25左右。(从监控录像看,钟岱于14:26走向洗手间方向,之后便没有摄像头捕捉到资料。显然,他避开了摄像头而离开。)

6.钟岱与郁青虽然居住在一起,但钟岱住跃层楼上,郁青住楼下,二人并未同房,交流也少之又少(这点与郁青的说法完全一致)。

7.钟岱的工作态度有些随意,除了重大事件,基本上都甩手给属下。他不打牌也不爱运动,偶尔看看报纸,唯一的爱好是喝酒,尤其是茅台,常常一喝就是一两斤。

8.在季尧所知范畴内,钟岱并无贪腐的迹象,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女性。

赵一禾一声不响地看完,说道:“说他不贪腐我信,毕竟家庭出身在那里摆起在,但要说没有特别亲近的女性,春药的事咋个解释?”我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好在赵一禾也只是随口设问,并非要我回答,他把节略扔到桌上,继续说道:“详情老子就不看了,你娃把跟这哥子有过节的,还有穿连襟裤儿的几家公司单列出来拿给我,尤其是要查一下那座烂尾楼是不是其中某家所有。还有,把禹玲玲的照片给老子找出来,发给老庄,喊他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当年抱起小孩去找钟岱说聊斋的那个婆娘。”

2

就在我们见到郁青和钟庆忌的当天,钟岱的父亲不顾年迈体弱,专程从北京赶来,在长女、秘书和律师的陪同下,先是去见了省委主要领导,然后与部委特派员、省公安厅厅长、彭大海和市检察院检察长一起密谈了两个多小时。他们的谈话内容我迄今也毫不知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老爷子并没有为难彭大海,掌柜的一回到局里,就高声宣布案件可以定性了:钟副市长是自杀无疑。

原因呢?一份2012年10月的诊断书写得分明:抑郁症。

我第一时间想起了林乐元说过的话:这案子八成要被定性为自杀,以稳定官场和民心。看来事情真会像他所预计的那样发展。

问题在于,此案接下来该如何查起,是否还有查下去的必要?林乐元说的是暗度陈仓,赵一禾又作何打算?

这两个疑问并未缠绕我多久,在各大媒体纷纷以“西都副市长抑郁自杀”的标题铺天盖地报道的当天,我跟随赵一禾在风波桥附近的“Brave”画廊贵宾室内再次见到了林乐元以及另外一个人。

案件往后的发展,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3

9月10日上午11点,距离带有盖棺性质的主题会议结束,彭大海如释重负地陪同部委特派员离开不到半个小时,我和赵一禾已便装走进了风波桥“Brave”画廊的贵宾室。

风波桥是一个独特的去处,桥的西南端全是慢摇吧和迪厅,一旦夜幕降临便立刻人满为患,喧嚣、浮华、俗气、丰满,空气里密布着酒精、香水、汗水与荷尔蒙的味道。西北端则是一些相对安静的小酒馆,一百家小酒馆加起来也抵不上一间慢摇吧的分贝。偶尔会有爵士乐队或是民谣歌手到这里演出,唱着20世纪曾经流行的歌曲,没有了纸醉金迷寻欢作乐的味道,特别适合心情沉郁的中年男人花上三五个小时和两三百人民币,兑换半斤酒精的寂寞和慰藉,展开对青春过往的无限怀念和对未来可望而不可即的遐思念想。

隔河相望的东边,安静得好像另一个世界,事实上那就是另一个世界,博物馆、书店、剧院、电影院和画廊,每次来到那里,我都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误入了中世纪的意大利城市。我并非如一些记者夸大其词的形容那样,到了这里便忘记俗世尘埃,感觉灵魂被洗涤干净,我的各种烦恼和欲望被智慧和审美积压在胸口,重得透不过气,丝毫也没有无欲无求那样的沮丧,更多的是有眼如盲的自卑——我痛恨我的粗鄙。

“Brave”是一家门口铺满玫瑰花瓣的安静画廊,德奥风格的建筑,远远看去更像是一座袖珍的歌剧院。我们被工作人员引入贵宾室,进屋的时候,林乐元面前的一瓶怪模怪样的红酒已不见了大半,脸上微微有些潮红的他,正与两个人开着热烈的玩笑,好像是与其中那位女士故乡某种食物有关:“……拉着我的袖子死活不让走,非要跟我理论那玩意儿到底应该生吃还是煮熟了吃,我万般无奈,只好说不用讨论,看你白里透红的皮肤,一定是生吃出来的……”说到这里,他们发现了来客,于是终止了之前的话题,男士起身,自称是画廊老板,招呼我们坐下。

“介绍一下,”林乐元先指着那位女士说道,“褚颂初,我儿子的中学同学,香港中文大学硕士,在《大公报》旗下的《艺术周刊》服役七年,前年从香港归来,现在是我们西都最著名艺术策展人之一,经她的手卖出的油画和雕塑,加起来已有好几十个亿。”我听赵一禾说起过,林乐元的儿子今年三十五岁,是位医学博士,褚颂初既是他的中学同学,自然也差不多这个年纪,看起来却显得年轻许多,仿佛不满三十岁。这是一位略有些高挑的典型西都美女,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体态妖娆性感,皮肤白嫩,小小面庞上大大的眼睛双瞳剪水活灵活现,一眨一瞥都是风情,似乎比丹唇皓齿的小口更会说话。盈盈一笑,满室皆春。总之,她就是海报上的超级模特突然活了过来,含笑嫣然、生机勃勃地坐到了我们中间。许多长相俗气、袒胸露乳的女人以为那就是性感撩人,褚颂初白衬衣小坎肩,除了脸和手,再无一寸肌肤可见,却能让人轻易联想到玛丽莲·梦露或者苏菲·玛索。我不免丢人现眼地红了脸,目光躲向别处,紧绷着身子坐到了位置上去。

林乐元又指着画廊老板道:“华文舟,土生土长的香港人,以前是你们的同行——香港警察,现在嘛,辞职画画,摇身一变艺术中人。追随美人儿来到西都开了这间画廊,除了挂自己的作品,剩下就是供策展人使用,私生活方面嘛,已被褚天后开恩收编,纳入后宫,专门伺候饮食起居。”

华文舟是个黑瘦高个儿,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又长又卷,尾端还染作了灰白色,苍白的国字脸上挂着迷迷糊糊一对单泡眼,全然就是瘾君子的模样。鼻子又大又塌,还留着日本式的小胡须。他的举动极有礼貌又畏畏缩缩,活脱就像电影里的拎着公文包走街串巷兜售小玩具的推销员。我自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句关于鲜花牛粪永恒的俗语。但我们站在局外看风景,本质上没有任何资格去评价什么,何况牛粪带给鲜花的养料,又有几个外人明白其中的艰辛、光荣与温暖。

褚颂初笑盈盈地说道:“老爷子,你可别张嘴就来。我们还没有结婚。”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都是不婚主义者。”

华文舟赶紧纠正道:“林老,我仅仅只是颂初的拍档,男朋友都唔是的了。”他蹩脚的普通话里面夹杂两三句粤语,听起来好像在背台词,特别有喜感。

“原来你不是啊,那我儿子还有戏唱。”林乐元笑嘻嘻地道。

华文舟赶紧道:“呢家靓仔娶着心抱晒,犯不着跟我这外乡人一般见识啦。”神色慌张,好像林乐元的儿子真就跑来跟他争抢褚颂初一样。我这时才看清楚,他似乎已经年过四十,只是发型穿着都很讲究,乍一看好像才三十来岁一样。

这开场真是别开生面,我习惯了在一群假模假样、装腔作势的“混球”中戴上面具虚与委蛇,已无法与人快活沟通,只得尴尬一笑。也不是故作姿态,赵一禾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他看了看华文舟,说道:“华Sir我是久闻大名了,九龙连环爆破案,栖凤岛财宝杀人案,香港巨星绑架案……解决这些名震警界的奇案,都是他的大手笔。”

华文舟尚未说话,林乐元抢先说道:“你说的那些,已是‘明日黄花蝶也愁’了。西都池子小,没有香港那么多蛟龙出没,用杜甫的一句诗来形容,他现在就是‘古来材大难为用’。”

褚颂初笑眯眯地道:“林老爷子,遣将不如激将,那是小说家言,您当他是老黄忠?这样好吗?他离开香港来到西都,就是想要金盆洗手,远离是非,从此不再过问案件。你前天下午跑来找他,请他帮忙,他不肯去。你老人家面子大,我做工作,劝了又劝,到底还是去帮了。只是在那之前已经说好的到此为止。你今天又请了两位警官过来。我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几个意思?”

林乐元自觉理亏,支支吾吾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我忍不住问道:“既然华先生有这么强的能力,为什么不能出山做点事?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啊?”

褚颂初看了我一眼,说道:“您是成警官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人不动荤腥了,您非要刨根问底,追问他为什么要茹素么?”

我无言以对,心想:只怕是觉得跟公安局不好谈酬劳吧。尴尴尬尬点点头,不再接话。

华文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我的阿爷、老豆,系南洋实业家,在马来有万人工厂,我一生不去揾食也无妨。当初做差佬全凭自己兴趣,同埋现在画画、开画廊一样喇。”

我惊呆了,虽然一时半会并不清楚“揾食”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整句话是听明白了的。他一针见血刺破了我的心思,还回答得趾高气扬,我就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全身都是惶恐,张嘴结舌无言以对。

4

不久之后,我从林乐元口中得知了令人悲伤的详情。

华文舟是2011年9月从香港来到西都市的。

最后一个案件在2010年4月结束,他带着巨大的懊恼和悲痛,向总警司递交了一份言辞恳切的辞职信。三日之前,在抓捕东南亚毒枭时,与他搭档了十年之久的兰启成,为了拯救判断失误陷身险境的自己,被狙击手击中头部。尽管飞虎队及时赶到将悍匪一网打尽,失血过多的兰启成却无力回天,当晚不治身亡。

华文舟永远记得兰启成圆睁双目,带着一脸的不舍,对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我起不来了,你要替我活下去。他清楚地听见浑身是血的搭档、兄弟、恩人有千言万语还要讲,但再也讲不出来。没有再见,活下去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交流和羁绊。重案组时时刻刻走在刀尖之上,一不留神就有生命危险。为了承诺,华文舟放下了手枪和理想,拿起了画笔和兴趣,提前二十多年开启了为退休生活而准备的画室。诚然,他如果不做警察,一定会成为一位以色彩著称的艺术家,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也没有令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迟钝,他用了三个月时间,一口气画了十六幅牧神潘恩的画像:从偷偷爱慕神殿里弹竖琴的仙子,到湖泊边吹箫期待她的注意,再到为了从多头百眼兽手中拯救她而在天河尽头的湖泊中将她高高举起,终于下身化作了鱼——摩羯座的传说里寄托了他太多复杂而悲伤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前来专访的《艺术周刊》女记者褚颂初一眼就被深深吸引,当即提出为他策展的计划。

谁也不曾料想,这一次策展又给他带来了另一场深重的灾难。八年前被他亲手投入监狱的劫匪刑满出狱,伺机报复,假装快递员往会场送了一枚烈性炸弹。以华文舟的能耐,本可轻松识破,无奈忙于招呼宾客,他的女友出面接收,好奇开拆,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死于非命。案件破得容易,然而华文舟心中匡持正义的理想破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他在兰启成和女友的灵前斩掉左手小指起誓,终身不再触碰任何案件,专心画画,不问世事。

褚颂初万分内疚,将过错引咎己身,辞职陪伴华文舟,鼓励他、帮助他迅速融入艺术圈层,二人日久生情,开始同居。褚颂初的老家西都市是有名的油画之都,在她的劝说下,二人离开香港这个伤心地,来到西都开启了新的生活。

过了两年,林乐元带着案件前来,惊扰了湖面的平静。

5

前日,赵一禾和我离开空城巷后,林乐元毫不犹豫决定暗中帮忙,便匆匆赶到“Brave”请求华文舟出手相助。华文舟婉拒未果,加上褚颂初在旁软言相求,他不得不答应第二天去现场查勘一番。

“撤走人马是彭大海的主意,”赵一禾得知这一情况后,解释了一下现场何以无人,“案子在9月9日上午就被定性为了自杀,他认为没有必要在那里浪费警力。”

林乐元笑道:“这个彭大海,会当官不会做事,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昨日华老弟在现场与两个老外狭路相逢,他们显然也是来现场调查的。尽管有些不愉快,但托他们的福,华老弟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

“什么线索?”赵一禾越听越是面色凝重,事实上他那天在现场,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协调,然而终究没能发现。这块心病折磨了他好几天,他有种事到临头的紧张感。

“华老弟,你的发现你来说。”

华文舟伸手抓了抓乱发,即便光线有些泛白,我依然看见有白茫茫的头屑在乱飞,褚颂初显然也注意到了,但她偏是一脸的不在意。

“他讲,大好过我讲。”华文舟起身从角落的柜子里取出两张桑皮纸信封,倒出里面的东西到桌上,原来是两堆泥土。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异样。

赵一禾仔细看了片刻,终于发现泥土的色泽和形态都有细微的区别,一张脸猛地涨得通红,“腾”地站起,仿佛被椅子给弹了起来!

“华先生,”赵一禾极其诚恳地操起普通话说道,“请把你的调查详细告诉我好吗?”

6

时间回到9月9日下午三点左右。

华文舟把车停在五贤乡的公用停车场,一边锁车,一边望向烂尾楼。选在与发生案件相似的时间来到现场,是他良好的习惯。如赵一禾所言,案子已经被定性为自杀,现场自然已不那么重要了。一条警戒绳有气无力地将光明和黑暗隔开,好像生与死的界限。如果这时候恰巧有人路过,一定会因看见这个一头乱发、胸前挂着架过气莱卡的怪人莫名其妙地向两百米开外黑黝黝的建筑行了十多分钟的注目礼而满腹好奇。

华文舟轻松越过了形同虚设的警戒绳,眼前的破败和黯淡让他有些兴奋,仿佛回到了叱咤香江的昨日。他很快找到了钟岱殒命的地方,尸体已被搬走,地面上还残留着各种不祥的痕迹,他的目光绕着这片不足五十平米的区域扫了几圈,最后落在了溅上血滴的东北侧水泥柱上。如同林乘风可以从病人咳嗽的细节瞬间推断出他的病灶是在支气管还是肺叶,华文舟抬头看了看被认定为坠楼处的西侧楼层,大脑迅速蹚过公式的汪洋,笃定血滴的位置有着大约低了三十厘米的误差。这个发现让他一阵兴奋,他抓了抓头发,正准备从尚未搭建扶手的水泥楼梯爬上去看个仔细,一道强烈的电光突然向他射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眨眼就高傲地停在了他的身旁,虚笼出一道枷锁,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你是谁,这里可不是你应该来到的地方。”一道冷漠、尖细而怪腔怪调的女声从他头顶淋下了,犹如当头一盆冰水,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华文舟毫不胆怯地抬头看,在三层的高处,一个外国女人的轮廓随着阳光的游走若隐若现。

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牛高马大的白人,他的目光带着火花,“噼啪”炸在华文舟身上,好像响尾蛇盯上了青蛙。

可惜华文舟不是青蛙,他有一百种将毒蛇置于死地的方法,当然,此刻毫无反击的必要,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衣服,仰头道:“古怪件事,这里是中国的土地,你们鬼佬能来,我偏不能?我来同你们有什么相干?现在已经是21世纪,不是一百年前,鬼佬可以无端白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割地殖民年代。”他想激怒对方,怒气是破绽的孪生兄弟。

“你是什么人,敢说这样的话,你胆子可真不小。”高高在上的外国女人对华文舟的说法一点也不生气。

“我是一个废墟摄影爱好者喇,中意拍摄些耸人听闻的片。这里刚刚死了一位大只佬,对我来讲,就像酒鬼闻了老酿……”

“你在说谎,”那女人一口打断,语气愈发冰冷,说道,“你进来已经超过十分钟了,相机都没有举过一次。我敢肯定,你要么是受了谁的嘱托前来调查那个大人物是怎么死的,要么就是来找什么东西的。你说实话,骗我们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华文舟如何会被这种小儿科般的恫吓给震慑住,“哈哈”一笑道:“怎么是我没有讲实话,是你们见着我,楋手不成势——没有见着合适的场景,我如何举相机?简单讲,我就算是庖丁,也得先找到牛吧?”

突然,他闪过一个念头,对准那女人所站之处举起了相机。身边那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手腕拿住,用极其标准的美国西海岸口音怒斥:“What are you fucking doing!”

这一幕显然被那外国女人看在了眼里,她转身就迅速隐匿在了浓浓的黑暗中,声音却清晰传来:“我们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管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你不要妨碍我们。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会放过你。”

白人男子顺势扔开华文舟,将他摔倒在地上,冲他轻蔑地一笑,转身就走。

7

“你倒下以后,发现地上有新挖掘过的痕迹?”赵一禾仔细回想现场的情形,水泥柱的血迹他倒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但是他在尸体附近闻到过一股非常细微的泥土腥味,他已明白了当时的不协调感到底是什么。

华文舟点点头,努力用普通话说道:“血迹奇怪的位置,加上你发现的那些东西:大车痕迹、极淡的柴油味、地震之后满是裂纹的水泥地、大雨过后的电话、鬼佬翻挖过的泥土,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果不其然,在以尸体为中心,大约十来平方米不太规则形状的地方,我沿裂缝敲开那一两厘米厚的水泥面,下面刚好系这两种泥土明显的分界。”

“原来是恁么回事!”赵一禾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恁个一来,时间问题就不是问题了。狗日的,钢火得很哦,恁个大的阵仗,恁个大的手笔!还怕西都两千多年都没得哪个人敢这样子搞哦。凶残,太他妈凶残了。”

林乐元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我,突然道:“是不是没想明白?”

我的确是没有想明白,华文舟虽然整理出了一大串线索,但我实在无法根据它们推断出一个合理的结论来。我不能摇头,也不想点头,就这么闷闷地呆在那里。

华文舟看出了我可怜的倔强,微微一笑道:“说穿了其实一文不值,因为那里根本就不是第一现场啦!”

“不是第一现场?”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眼神流露出深重的不解。无论怎么看,尸体都没有被移动过的迹象,连身体砸出的坑洞和浸入泥土的血量都那么合情合理,怎么可能会不是第一现场。

“准确来讲,有人把第一现场搬到那里了。”

“这……这能办到吗?”

华文舟说得有点疲累了,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点起了一根香烟,向褚颂初示意,褚颂初便代他说道:“对搞建筑的人而言,似乎是小菜一碟。我们查过资料,第一现场的这种紫色土土质很黏,轻易不会散架。我要是凶手我会怎么办呢?很简单,我在需要搬走的水泥地块的四周往外挖下大约一两米宽、二十厘米深,让整个长方形凸出来,然后在宽面底部的正中打通两个孔。”

“这时,我会找来两块比三米长一点点的厚金属片,在它的两头和中间系上钢索,放到宽面的两端,把钢索分别从长方形两侧和中间拉过,绑到对面车尾上去,随着两辆车子同样的速度往前行驶拉动,这块长约三米,宽约两米,高约二十厘米的第一现场就与大地隔开了。”

“为了保证在搬运途中,长方形土块不会变形,我大概会用薄钢板将其牢牢夹紧。计算起来很容易:这块玩意儿有一立方大小,密度比一般黏土要大,大约有两吨,加上尸体、水泥面和钢板怎么也不会超过三吨重。一台小型起重机应付起来绰绰有余。动辄装载几十吨的大型土方车,运输起来更是不在话下。”

褚颂初一口气说到这里,赵一禾插了一句:“据我观察,留下痕迹的土方车容量应该在二十方左右。”

华文舟听得点点头,说道:“我补充一条线索:我在五贤乡走访,得知差唔多从大半年前开始,有鬼怪出没烂尾楼的传闻言之凿凿,不少村民都在讲,靠近那里就会生病。地震后,地面同埋墙体裂纹四现,蛛网处处,真的好似鬼宅,人人避之如蛇蝎,连细路仔也不除外。So,那里即便搞出了大动静,大概也不会被人发现。颂初,你往下面讲。”

褚颂初点点头,说道:“土方车将土块运到目的地之后,起重机将其塞进事先挖好的坑洞里。坑洞肯定比土块略大一圈,好在地震之后水泥地面到处都是裂纹,善后工作只需要往缝隙处塞进泥土并夯平,稍微移动一下水泥块遮掩住,尽可能不留破绽,但这实在难以通过单纯的技术手段达到,所以他们利用了9月6日的降雨。二者土质略有小异,可都属于紫色黏土范畴,经过雨水冲刷,干燥多日的土壤会发生一定程度的膨胀,缝隙很容易就被填实,加上水泥面的遮挡,肉眼便很难看出区别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就要相信这一切。带着纯粹警觉的潜意识告诉我,这做法实在太过繁复,尽管华文舟的推理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但就此做出结论似乎还有点为时过早。华文舟的眼睛似乎有洞穿七札的功力,他朝我看了一眼,说道:“当然,这些内容完全只是我个人的推测,若要做定论,还缺一些关键证据。”

“什么证据?”赵一禾显然已从极度的震惊和亢奋中缓过神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此刻已站在案件的上端,根据新的线索,重新建构事件的模型。顺口的反问一出,不用别人回答,他已立刻明白过来,对我道:“我昨天让你整理的东西呢?”

我赶紧把打印出来的资料交给他。赵一禾迅速扫完,面无表情交给华文舟,华文舟一目十行,嘴角挂起了微笑,又交给了林乐元。林乐元翻出一张最新的房产资讯地图,提起笔,在名单上画了三个圈。

8

资料内容:

与钟岱关系密切的企业名单:

1.西都市筑誉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法人代表兼董事长:禹玲玲(女);

2.×科房地产西都分公司 总经理:尚历哲;

3.中路四局 党委书记、局长:牟宁;

4.剑南省白泽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法人代表兼董事长:王达民;

5.重庆白鹭房产有限公司西都分公司 总经理:覃友伦;

6.×润集团西都分公司 总经理:任季荃(女);

7.×业集团西都分公司 总经理:张克峰;

与钟岱过节严重的企业名单:

1.西都市大安财团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董事、总经理:张晋;

2.重庆万州同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董事、西都公司总经理:欧阳元;

3.西都建工路桥分公司 总经理:江如许;

4.剑南省景利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法人代表兼董事长:黄则越。

另:案发所在烂尾楼系剑南金文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所开发的商住两用楼盘,该公司两年前已被法院宣布破产,该盘拍卖之后几经转手,于上个月被中源财团拿下,目前闲置不理。据调查,中源财团属民间资本的风投集团,有若干控股人,目前待价而沽,并无将烂尾楼开工或出手的打算。这是业内众所周知的情况,换言之,谁都可以利用此地而不必担心出现纰漏。

又另:庄国栋证实,禹玲玲并非当年抱着小孩寻找钟岱的那个女人。

9

林乐元将资料交还给赵一禾,说道:“第一现场的土壤,据我了解应该是汇江楼到清江万达广场那片区域所独有,不会错,现在这片区域共有十五个在建楼盘,其中有三个的开发商在你的这份名单上。”

赵一禾接过一看,林乐元已标注得十分清楚:

1.筑誉·天行阁,距离清江宾馆两公里,十分钟车程;

2.大安广场,距离清江宾馆不到三公里,十五分钟车程;

3.景利ISC,距离清江宾馆五公里,三十分钟以内车程。

“禹玲玲这段话是怎么回事?”林乐元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默不作声、一派就此事不关己的华文舟一眼,突然转头问道。

我看了看赵一禾,见他点头,于是将钟岱秘书季尧关于禹玲玲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林乐元听完,脸色变得极其严峻,他从赵一禾手中拿过资料,提起笔又在中路四局处画了一个圈。

“什么意思?”赵一禾问道。

林乐元面无表情地道:“据我所知,十多年前禹玲玲只是中路四局的一个礼仪,后来她成了房产部的销售领班,再后来,她莫名其妙就当上了筑誉的董事、总经理,四年前又成了董事长。”

“你是说她背后有人?”赵一禾道。

“你觉得呢?”林乐元笑眯眯地反问。

“她是什么时候去筑誉的?”赵一禾问我。

我赶紧翻了翻资料,说道:“2006年。”

“正是地产腾飞的黄金年份哪,”赵一禾沉吟道,“当时中路四局的老大是谁?”

林乐元脱口而出:“刘锦林。”

赵一禾一怔,皱紧了眉头。他显然是想说“这名字好熟”,只是有些表达并不需要说出来,一个表情或者一个动作足矣。

林乐元继续介绍道:“此君有名,少年得志,掌舵中路四局多年,今年年初——大概是二月底吧,突然失踪,闹得满城风雨。”

褚颂初突然点头道:“不错,官场民间一片哗然,那段时间我参加各种活动,没有不热衷于谈论他的。”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记了起来。中路四局是国资委监管的正厅级央企,十五大后改制,翌年上市。业务涉及城市运营、基础设施项目投资、项目建设管理、房地产开发、环保产业、土木工程施工、勘测设计等等,总资产近千亿,是整个西都市屈指可数的大企业。刘锦林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留学硕士的身份入职,很快就被提拔为建设部副部长(副处级),十多年辛苦打拼,2001年,四十一岁的他成为该局历史上最年轻的局长。之后十一年,中路四局在他的带领下发展迅速,很快就在西南地区同类企业中独占鳌头,产业越做越大,几乎每年都会受到上级嘉奖和肯定。世事无常,就在坊间传言他即将荣升某副部级央企掌舵人的2013年年初,他却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就此下落不明。与此同时,他的家也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空壳,岳父和保姆丧命于斯,就像是为他的失踪增添不祥注脚的悲剧。有人说他是被对手暗害了,有人说是被绑架撕票,也有人说是被纪委盯上所以畏罪潜逃,更有离谱的,说是得罪了黑帮招致灭门,本人则被武林高手在办公室就地处决,尸体已被切碎喂了狗……总之各种说法千奇百怪,简直可以编出一本图书,书名不用太劲爆,就叫《局长失踪之谜》,也一定大有市场。

“假使来讲刘锦林是禹玲玲的后台,今番钟岱之死,会不会同刘锦林的失踪有关?”华文舟脑筋动得极快,迅速做出了一个假设。

“如果钟岱的死与禹玲玲有关的话,那就很有可能。”林乐元为他跳跃的逻辑补上了中间的过程。

赵一禾沉吟半晌,他还很难做出华文舟那样有些不负责任的判断,毕竟从现有的线索来看,钟岱之死与刘锦林的失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他看了林乐元一眼,说道:“林老头,你这乌鸦嘴说的鬼眉鬼眼的话,现在基本上都成了现实。你就算不是韩信,暗度陈仓的办法,你也得教给我才得行哦。”

林乐元呵呵一笑道:“暗度陈仓不是飞过去的,要一步一步慢慢来。既然华老弟不便出手,那好,靠自己吧:今天下午,我同这位瓜娃子一起去走访一下那三个工地——以《西都楼市周刊》记者的名义,他们的任务是做‘在建项目’专题,如果能够约到他们老总谈谈当然最好,如果不行,在现场多看看,打听打听,有没有哪家在5号下午停工封闭工地了的——总不成一个工地几百上千号人都是帮凶吧?”

赵一禾问我:“恁个安排,你得不得行?”

我当然说行,不过也有疑虑,我毕竟不是房产记者,如果问的问题擦枪走火,难免可能会打草惊蛇。

“这你不用担心,”林乐元笑道,“有我这个老记者在,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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