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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雨夜坠江

如果说名字是事物的原型

(希腊人曾在《科拉提勒斯》里说过)

“玫瑰”一词的字母里就有玫瑰花,

“尼罗”这个词就有滔滔的尼罗河

——博尔赫斯《假人》

1

真是好运气,午饭后我们立即赶往离“Brave”最近的景利ISC,恰好就遇到了刚刚在售楼部临时会所里见完银行代表的黄则越。听说是《西都楼市周刊》的记者,这位五十来岁、像极了鼓上蚤时迁的董事长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得意扬扬地把墨迹未干的协议向我们扬了扬,说道:“最近老是有人说我们景利的信誉有问题,资金链断裂什么的,简直是恶意中伤,无耻诽谤。真要有问题,银行还会这么爽快就投给我们五亿项目合作资金么?你们一定要凭着良心,好好给我澄清一下。”

我怀疑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人,听过类似的话,也许是电视上,更有可能是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赵一禾不太乐意手下看电视,因为电视里经过刻意加工的画面会影响人们对真实画面的判断——这来源于人类对日常化与艺术化之间的落差上的失落感,可能会直接影响到我们对线索和人物的判断。然而我明知不妥,也在心中给此人进行了一个归类:穿着阿玛尼却管不住伸向油腻腻猪肉夹馍的右手。

林乐元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形象,他如对木偶,充满自信地笑道:“草蛇灰线不为无因,总是你们停了几日工引发误会罢了。”

“停工?”黄则越一怔,转头问秘书,“我们有哪个项目停过工吗?”秘书也是一头雾水,茫然摇了摇头。

“你看你看,谣言,统统都是谣言,太让人生气了,”黄则越说是生气,脸上却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这让我觉得他刚才得意扬扬实属失态,他本质上应该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媒体来人发一通牢骚:“总有那么一些人见不得我黄某人好,见不得我们景利好,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我不要求这个世界人人都有巨大的道德,可问题在于现在几乎人人都在唾弃道德,我黄某人一辈子唯一能做好的事就是修房子,修好房子,我从县城上的包工头干起,心无旁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可以说是踏实做事勤恳做人,从来没有干过任何整人害人、损人利己的事,却偏偏得罪了无数人,时不时就有人在背后打黑拳,捅阴刀子。”

说完这番话,他心满意足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雪茄,点燃抽了一口,问我们:“老人家,还有这位小兄弟,要不要试试?这不是古巴雪茄,是印尼的,烟农推荐,品质好到令人感动。我一向讨厌被定义的东西,比如法国红酒、瑞士钟表之类。人人都认为最好的东西往往离真正的最好还有一小段距离,比如峨眉山的金顶,盛名在外,事实上,万佛顶才是它的最高峰。”

“谢了,我们不抽,”林乐元说道,“你刚才说到的那些,无非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嘛,梧桐树大了,来栖息的就不只是凤凰,什么鸟儿都有。”

“老人家你这话不全对,如今这世道,不要说梧桐树,就算是棵梧桐树苗,也会有无数吃叶子的鸟或者蛀木材的虫扑上来,前仆后继、没完没了。毫无疑问,只有强大的翅膀才能飞越风暴——我这么说不是在自我标榜,我能有今天,必须承认我是赶上了一个好时机,要是晚个三年五载,也许早就死在了起步的路上。不过好在苍天有眼,善恶到头终有报,有人想要整我害我,管他多大的来头,终究逃不过天谴。”

这显然是在指钟岱,我吞了一口唾液,想借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嗫嚅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记者的身份,暗忖还是照着林乐元事先叮嘱的问题去问比较好。尽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还是被这些无聊的问题给搞得狼狈不堪,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对话无疑是一种愚蠢,我只好在对方思索回答的时候,偷瞄房间的装潢,这里摆设的都是精雕细琢的松木家具,看起来像是从京都一千年前的贵族深宅里偷运过来,还带着少许清少纳言的脂粉香气。

艰难的采访终于结束,我带着一身疲倦和巨大的如释重负起身,在林乐元眼神的提醒下,我提出去工地看一看,拍拍照。

黄则越大声嘱咐秘书:“给二位准备好安全帽,带他们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忽然凑到我耳边,小声道,“辛苦你了,警官!”

我大吃一惊,急忙看向他,只见他嘴角闪过一丝微笑,旋即抹去。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的声音更小,但却像针扎在尊严的神经末梢,“以后要扮演其他角色,请注意你的皮带、说话方式和昂首挺胸的习惯——你要知道,西都市还没有哪个记者敢像你这样跟我说话。”

我低头一看,缩水的T恤下露出了刻有警徽的皮带扣。

2

不出意料,景利的工地一派热火朝天,没有哪个地方有可疑的痕迹,林乐元比量了一下水泥面,冲我摇了摇头。我问了无数工人,回答完全一致:9月5日大概早晨9点开工,晚上10点才收工,除了午餐和晚餐,中途没有停顿。无论如何,这块场地几乎没有作案的可能,再深入调查,黄则越那天正在北京参加朋友儿子的婚礼,也不具备作案条件。换言之,在我看来,他的嫌疑是基本可以排除了。然而林乐元却不置可否。他在这件事上似乎不肯相信任何人,甚至于不肯相信一加一等于二。

由于大安广场方面《西都楼市周刊》怎么都联系不上,我们就先绕路去了筑誉·天行阁。禹玲玲人在外地,接待我们的是项目总监,一个名叫皮俊友的中年男人。

“9月5日?”皮俊友抓了抓头皮,吩咐助理把进度表拿来。

在路上,我把黄则越发现我身份的情况告诉了林乐元,林乐元听完,仔细想了想,嘿嘿一笑自嘲道:“想不到我这个带汁诸葛亮也有失策的时候,这蛇足添得有味道!也是,对公众表示结案,并不代表就不能再查——看你吧,接下来如果不想装,那就不装。”

“老爷子,我孟浪问您一句,您和我们赵局究竟是什么关系?我看不像是棋友那么简单。”

“棋友?”林乐元第一次露出吃惊的表情,从副驾转过头望向我,“你这话从何说起?”

“你们不是下围棋认识的?”

林乐元“哈哈”一笑:“你这误会比我的画蛇添足还有味道,你们赵局长也真是,怎么不把实情告诉你:他母亲是我嫡亲的小姨妈,我们是表兄弟。”

这意外的关系打哑了我,直到见到皮俊友,我都打不起精神来再装记者,草草把警官证一亮,直接进入审问程序。

“9月5日那天是星期四,哦,星期四啊,那天有区上的领导过来视察,我全程陪同……具体时间?下午两点到两点四十,我们在参观工地,之后就去贵宾室,一直坐到四点半,最后是我送领导离开的……哪位领导?就是清江区区委书记啰。”

“你问禹董?禹董9月5号中午确实是与钟副市长吃饭来着,他们关系一直好得很,三天两头就会碰到一起吃一次饭……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在怀疑钟副市长的死跟禹董,或者说跟我们筑誉有关,对吧?我也不绕弯子,难听点说,钟副市长是我们筑誉的大靠山,他出事,我们将面临的不是日子好不好过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过的问题——换成你,你会去拆自己的大后台么?”

“谁知道是后台还是其他什么,搞不好你们玩的是苗人养蛊那一套把戏,毒虫养大了,控不住,反咬一口,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说起来这年头但凡牵涉到政商关系,多半唱的都是五个字:可用不可信。”我看了看林乐元,见他一言不发,索性张嘴乱劈柴。

“成警官,你刚才提到苗人养蛊,这个比喻很有意思。但我想反问一句,在你看来,我们谁是苗人,谁是蛊虫?”

对于对所有人都抱着敌意的人来说,无论谈话如何开始,无论谈话有着怎样让人费解或讨厌的内容,它的结局总是相同的:成为反戈一击的武器,进入一种不被当事人所承认的剑拔弩张的状态。

我心里一阵乱七八糟的头绪,理不清楚,嘴角一牵,吐出两个字:“互相。”

“答得好,”皮俊友哈哈一笑道,“但你也说过,反咬一口的前提是毒虫养大了之后。然而我们双方谁能算是被养大了?筑誉今年还有三个项目没有落实,如果拿不到合适的地,光银行的利息就够我们喝一壶,这个节骨眼上欠着东风差着气,我们算不算被养大,会不会反咬一口?就算是‘互相’吧,市长位置马上出缺,曾良群落马,钟副市长是头号热门,正是需要各方面鼎力支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们筑誉虽算不得什么豪门巨室,关键时候助推一把的能耐还是有,烹走狗反被狗咬这种事,换成你们,会不会选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时候?”

“你们禹董现在何处?”我越听越觉得不能再纠缠这个问题,这姓皮的看上去老实憨厚,其实每句话都暗里埋伏了杀机,赵一禾不在身边,这雷我不敢乱踩,自然更不敢让林乐元去踩。

“她去日本了。”

“日本?”

“我们筑誉在武圣区马上有个新盘要动,负责设计的是一个日本团队,现在马还没有上鞍,仓促请过来代价太大,她就带了两个助手过去,一边工作,一边好歹也算休个假。”

“什么时候去的?”

“9月5日下午离开的西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应该是乘坐下午3点的飞机前往北京,然后从首都机场转机东京。”

下午3点的飞机,最晚2点就得从市区出发,换言之,这又是个牢不可破的时间证明。以我这些年办案的经验,没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除非他的目的就是撒谎本身。

“你刚才不还说,钟岱是你们筑誉的台柱子。”林乐元说道,“台柱子突然坍塌,她还能在日本稳坐钓鱼台?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回国动作动作,出出力气,想想法子才对嘛。”

“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皮俊友苦笑道,“禹董此去另有重大使命,9月11日,也就是明天,她要去东京拜见一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

皮俊友嗫嚅了一下,问道:“你们能保密么?”

“只要与本案无关。”我回答得极快。

“那好,我相信你们。”皮俊友咬了咬牙,那动作看上去是在鼓舞勇气,其实他很乐意说这件事,“她要去见的人,是池田大作先生。”

池田大作这名字好熟悉,我还没想起到底是谁,林乐元已问道:“哦?还真是个大人物,如雷贯耳!这么说来,她是国际创价学会的信徒呢?”

“说是信徒也不是,说不是信徒,却远不只这么简单——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外人也不了解。”皮俊友并不避讳谈论这个话题,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饶舌,“她加入创价学会是因为与三菱东京UFJ银行的合作。你们也知道,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日本投资银行基本上不会在中国大陆搞什么投资,何况房地产这样实体中的实体?但禹董就有能耐从UFJ搞到千亿日元的资金。实不相瞒,她正是因为有了UFJ的支持,才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

不知为何,听到这么个情况,我脑海中出现的是一个多小时前,黄则越向我们挥舞投资协议的画面。的确,这两年地产行业不景气,特别是民营企业,如果没有足够厚实的脂肪,断然无法熬过冬天。这么看来,禹玲玲此次日本之行,找设计团队什么的完全只是幌子,她显然是要借拜见池田大作的机会,争取能够继续得到UFJ的支持。

3

就在我们同皮俊友你来我往互相纠缠的时候,第二份监控报告已送到了赵一禾的办公桌前。

赵一禾回到局里,第一时间就去找到彭大海,将泥土的蹊跷情况报告了上去,彭大海听完,有些不以为然,沉吟了片刻说道:“依你看来,这案子自杀结案的疑点大吗?”

赵一禾老老实实谈了谈自己的看法,差不多也就是把他现有掌握的情况捡要紧的说了,最后总结道:“……我认为,此案是有人精心策划实施的,钟岱自杀的可能性极低。既然有人已经开始调查,我们也不得不有所准备,否则到时候即便钟家不上门找麻烦,某些媒体来个深入报道,比如说‘副市长死亡真相并非自杀’之类,一石激起千层浪,上头顶不住压力追究,扣顶渎职的帽子过来,只怕后患无穷。”

“我跟你的看法不大一样,”彭大海皱着眉头说道,“你说的只是疑点,并不足以推翻自杀的结论,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另有隐情吧,那两个老外有没有能耐挖出来?这是其一。其二,他们到底是谁,是钟家找来调查真相的还是钟家的仇人——也就是你认为的凶手在消灭证据?如果是前者,他们调查的目的是什么?你说他们想要弄清楚真相,我信,你说他们为了报仇雪恨,我也信,可你要说他们会把案件公之于众,或者找我们的麻烦,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理由很简单,谋杀副市长这种事,背后即便不是大的权力争斗也多半是数目极大的金钱争斗,要不就是桃色纠纷,无论哪一条,钟家保密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宣扬出去?再者,锁定了凶手,他们还要靠我们去抓捕,这刀,举不到我们头上。”

“可是……”

“好了老赵,”彭大海似乎倦意十足,打了个哈欠,说道,“你在系统内也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德高望重,不是空有一腔热血的新人,明知是块石头,非要去撞得满头是包才算完。那些大大小小的规则、纪律,你懂的不比我少。你如果忘了,那我提醒你,真相重要吗?真相只有在决定如何说辞的时候才重要,只有在走过场作秀的时候才重要。我们的职责是维护社会的稳定,追求的是大的公平,大的正义,不是去钻牛角尖,更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翻得又平又稳当,随它去吧,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好了,你不要说,听我说,你的个性我很清楚,我的意思也说得很清楚,你要怎么做我不拦你,但也不帮你。有功劳我不占,出了问题我不担责任,你好自为之。”

这堂而皇之的胡说八道,赵一禾不是不能反驳,更不是无法反驳,只是没有反驳的必要。他今天不是来做口舌之争,他是来讨一个态度的。无论如何,彭大海决定甩手不管的态度非常明确,林乐元似乎有一种魔鬼般的才能,能够操控不祥的预言,这回又让他不幸言中。赵一禾有些无奈,华文舟本事极大,可他也不愿插手,终究不能勉强。要破案,只有自己“暗度陈仓”了,有一瞬间,赵一禾怀疑自己是不是世界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很快,他又坚定了下来:对于做官而言,大人物所需要的“真相”的确比真正的真相更为重要。但对于一个警察,只有真相才能带来责任、义务和骄傲。年过半百,放下一些名利,给职业一个交代,什么东西重要,什么东西不再重要,他无比了然于心,所以,即便困难再多,阻力再大,他也要尽全力追查下去,带着这份信念,他从彭大海办公室出来,立刻就去催办了一份通往五贤乡三大要道9月5日与9月6日的监控报告。

从烂尾楼出来的小路连接的是南北向的东明路,这是一条没有任何监控、车流量很少的郊区道路,它横切过三条东西向出入西都市的放射性要道:西龙大道、东新大道和东华大道。监控报告便来自这三条大道上的十多个摄像头。

报告显示,两日内从市区往外走的土方车足有百辆之多,但却没有任何起重机经过。赵一禾细细检查了附件,结果令人沮丧,这么多土方车里,没有一辆属于那四家公司,也没有任何一辆有拐进东明路的可能。

地上的痕迹不会凭空而来,究竟怎么回事?难道是时间上出了问题?他望向墙上的西都市地图,下意识点燃了一支香烟,断断续续冒起的烟雾填补了画面的空虚。

突然,他醒过神来,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这只是初中几何的问题:V字的形状,未必就是一个锐角,它还可能是一个优角!想明白这个道理,他立刻拿起电话,催办了第二份监控报告。

一个多小时后,他拿到了报告,很快,他发现9月5日晚二十二时,登记在西都市大安财团名下一辆土方车和一辆起重机先后从外环路驶入西龙大道,往市区方向行驶。它们出现在东明路往东的最后一个摄像头的画面里,但过了东明路往西的摄像头,便再也找不到它们的影像。换句话说,它们极有可能拐上了东明路。

原来如此!赵一禾拿起手机,拨通了我的电话。

4

事实上,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赵一禾的发现了。

赵一禾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和林乐元已在大安广场一片狼藉的售楼处呆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事实上并没有感觉的那么久,只是奇峰陡起的状况放大了感觉,感觉又拉长了时间,这样的体验很奇妙,在这个案件里,我还会体验到许多次。

如果不是我的警官证,我们根本无法从成百个围在门口看热闹的闲人中间找到一条足够通过的空间。闲人永远就是闲人,不知谁吼了一句“警察来了,要找证人问话”,立马就作鸟兽散。他们喜欢看热闹,但又生怕被热闹激起的麻烦,无端溅到了自己身上。

售楼大厅内,几位售楼小姐一脸茫然地坐在沙发上,从工地上赶来的几名工程部负责人则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似乎半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依然让他们觉得如在梦中,不知如何面对,只有名叫罗凯的保安队长惊魂略定,上前向我们讲述了事情的大概。

当时他正在入口处站岗,有个老外来到这里找他们的张总经理,大概过了不到五分钟,“砰”的一声巨响之后,警报声大作,售楼小姐和看房的客户尖叫着仓皇跑了出来,像极了地震来时的情景。

罗凯赶紧逆着人潮往里走去,路上又听见一声巨响,好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进门一开果然,大厅内侧的落地玻璃已被人用灭火器砸了个大洞,张总经理和老外已不见了踪迹。负责大厅的保安小郑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正挣扎着攀住沙盘想要爬起来。罗凯上前将他扶起,一边替他包扎伤口一边询问详情。

那老外一进门,就径直闯进张晋总经理的办公室。那时张晋正在工作,每周三下午到大安广场开会并看一周详细财务报表是他在楼盘开建之初给自己立下的规矩,一年多来几乎没有例外。很快,张晋神色慌张地跑了出来,身后追出的老外西服被扯得稀烂、额头流着血,小郑和另外两位保安见状赶紧上前阻拦,不料老外竟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朝天花板鸣枪示警,现场顿时炸成了一锅粥,受到惊吓的人们一涌而出,刚刚比小郑还要耀武扬威的两位保安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跟着人群就跑了。小郑冲上前夺枪未果,被老外用枪柄在头顶狠狠砸了两下,扑倒在地。也幸亏他这两下阻拦,给了张晋逃跑的时间,他已来不及绕过沙盘往车库走,顺手抓起灭火器砸开落地玻璃,抄近路冲出。

罗凯听得头晕目眩,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汽车撞开栅栏的声音,罗凯赶紧扔下小郑冲出去察看,张晋开着他的金色凯迪拉克轿车疯狂冲出,老外狂奔在后,突然,一辆黑色雅阁从不远处驶来拦截,被张晋巧妙绕开了,罗凯目力了得,看出开车的是一个“洋婆子”,说时迟那时快,老外拉开行驶中的雅阁副驾车门,一跃而入,就这样,两辆车一前一后拐上了人民西路,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小郑呢?”我问他。

“同事带着他打车上医院去了。”

“其他人呢?”我明知很难找到证人,还是问道,“当时有没有谁在张晋的办公室里?”

“应该没有,”说着,罗凯朝销售领班喊道,“梅姐,当时有没有人在张总办公室?”眼见梅姐用力地摇了摇头,罗凯向我们做出无奈的表情。

便在这时,赵一禾的电话打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忘记了问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正当我话到嘴边,林乐元已开口问道:“你们最近有没有停过工?”

“停工?”罗凯一愣怔,想了想转身问工程部的人道,“老刘,你们最近有没有停过工,我记得好像有吧。”

“有啊,”那个老刘被点了名,索性就扔了同伴走了过来,“公司不是说工程部过年的时候没怎么休息,前段时间太热,好多人都生了病,干脆放了我们一周假。”

“一周?”我眼睛都瞪圆了。

“对呀,从9月2号到8号。这假放得挺奇怪,简直就是说放便放,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这可一点也不奇怪,我和林乐元互相看了一眼,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他需要两三天时间准备。

罗凯打趣道:“你们工程部真好,我们售楼这边就没这福利。”

“好个鬼啊,”老刘颇为不屑地摇了摇头,说道,“开工好久了,放假还是新媳妇上花轿头一回。老子们过年加班的时候,你娃儿些鬼眉日眼的在哪儿潇洒呢?”

“春节,那不正是封顶的关键时期嘛。”罗凯嘿嘿笑道。

“你就不要说外行话了嘛,封顶啥子的都是借口,他那个时候就是不想放我们假,你还拿他没得办法。”

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便去将现场监控调出来,林乐元拍下照片发给华文舟,很快,他回微信确定了前来生事的老外就是他在烂尾楼见到的那个人。

“能不能带我们去工地看看?”我问老刘。老刘二话不说,便在前面引路。

5

所有的情况——包括大安广场工地上有一片明显刚刚现浇过的水泥地,汇总到赵一禾那里,他让我在他办公室连夜整理出材料,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找彭大海。我问他要去哪里,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办事。这是典型的不愿意回答的回答,我识趣地不再过问,埋头做自己的事。

我并不害怕整理材料,但这次有些不同,虽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张晋,可问题在于,我们竟然没有找到一个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甚至统一的逻辑。

这份材料让我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用去了大雨滂沱的整个通宵,直到雨霁云开、东方发白,我才整理出个大概,蜷到沙发上小憩。在进入梦境的刹那,我突然看见了天马行空而倏忽远去。两个小时之后,当我被赵一禾叫醒,看见浑身湿漉漉的他,脸色惨白,头发凌乱,左手打着绷带,说话有气无力,我已知道了天马行空的含义:一夜的辛劳付诸流水,但努力了,并不遗憾。

大约半年之后,赵一禾因为对此案决定性的贡献得到了宝贵的半个月假期,在他销假归来之前,我带人打扫办公室,从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封面赫然写着“成若看见,可以翻阅,不可外传”。我赶紧翻开来看,大多记录是我们一起经历的案件摘要。但在10月底,画风突变,竟出现以下这段他平素极为排斥的抒情表达,在我印象中,他曾经在看见我阅读曼杰斯坦姆的诗集时说过这么一段话:刑侦与抒情是天然的对手,抒情会消解理智。

一个多月来,每当有轻微的水声入耳,我的右手定然会不由自主地一阵抽搐,继而目眩头晕。时间并没有淡去那场突然降临的危机所带来的恐惧与绝望,剑南江肮脏汹涌的河水和冰冷狂暴的大雨仿佛两条毒蛇紧紧缠绕住我记忆的要害,越勒越紧。倘若没有那块上帝恩赐般突如其来的木板,我的家属一定会收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当然,光有木板是不够的,我还必须要感激右臂训练有素的肱二头肌。当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攀上陡峭的河堤,直挺挺地躺在岸上腥味冲天的泥泞里,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惬意温暖了我的疲躯与惊魂,这是比躺在心爱恋人温暖的床上还要美好的感觉,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地形容,正如在战争中九死一生的人们更加懂得生命的美好与和平的可贵,在巨大的绝望中挣扎而出之后,幸福的含义势必更加丰满和准确……

读到这里,我才猛然发觉一位文人表哥的意义,也才知道那个雨夜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危机。危机肇始于他高人一等的智力。他从我的汇报中得知张晋的去向是人民西路,10日19时,他毫不费力地从浦西线凯迪拉克的4S店找到了那辆因冲闸而受损的金色轿车,并得知张晋开走了一辆为VIP客户准备的临时借用的SUV。

赵一禾一边要求监控部门注意SUV的信息,一边驾车寻找。23时,他终于得知了张晋的去向,当他驾车赶到西关大道与剑南江平行的那段路时,张晋驾驶的SUV已近在咫尺。他挂起警灯,鸣笛示意前车停下,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突然蹿出一辆连车灯都没打亮的小车,以近百码的速度狠狠撞击他左侧车身。赵一禾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车子在巨大的冲力作用下,轰然翻过低矮的隔离栏,直直坠入江中,如同被成吉思汗弯弓射下的大雕,被地心引力加速带向死亡。

赵一禾在空中回过了神,赶在入水之前迅速打开了车门,取下了安全带——这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然而,他所追逐的人就没有了这份有惊无险、死里逃生的“幸运”。在赵一禾落水前方大约三公里处,江水折弯,相应的道路也自然产生了一个急弯,雨夜湿滑的道路上,事后被查出0.5ml/mg酒精含量的张晋冲破栏杆,栽入江心,也就此栽进了地狱。

这个消息,赵一禾在叫醒我之前十分钟,刚刚从值班的同事口中得到。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瘟头瘟脑地问道,“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条重要线索,好嘛,这才半天时间,就是这种结局,人死灯灭。好狠的心计,好辣的手段!”

赵一禾从壁柜中取出备用警服,一边更衣一边说道:“张晋死了,就像你说的,断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彭大海那头肯定更不得去沾惹这件案子。材料就不递上去了,递上去也没个卵用。张晋的车子在江中露了一小半屁股出来,天一亮就有人报警,现在吊车和许队的兄弟伙些正在赶过去的路上,收拾一下,我们也到现场去。”

许队是西都市巡警支队的副队长许宁伯。赵一禾昨晚追踪张晋时,与他有过联络,他因此知道案子的严重性,得到消息立刻就赶了过去。

坐上临时配用的警车,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赵局,你落水那地方离市区二十多公里,那条路的车本来就少,天黑雨大,一般人更不会搭载陌生人,你是怎么回来的?”

“走路,”赵一禾声音低沉而微微有丝颤音,说道,“我在岸边躺了十几分钟,就起身往市区走了。”

我启动了车子,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涌上鼻端,我终于还是强忍住没让眼泪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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