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说到高兴处,又问道:“不知安宁哥未来工作有何打算?”
听到这个问题,宋安宁的双眉紧锁,似有苦衷。
“怎么?安宁哥,有什么烦心事吗?”
金月暗想,宋安宁作为高端人才本不该有什么苦恼。
宋安宁却沉默着,半晌不语。
“怎么说呢?按说,我没什么可犯愁的。可就是心里觉得有点堵得慌。”
“安宁哥,什么意思啊?我没听太明白。”
“你还小,当然不明白。其实,你现在也不必明白,也许很快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宋安宁不大想说,金月却偏偏想知道。
“哎呀,安宁哥,你有烦心事可以和我说一说,或许就能想通了。快说吧。”
金月内心里莫名地特别在乎宋安宁的心情。
说来也奇怪,二人虽说是初次相见,却如同原本就是相识相亲的一家人似的。
在金月面前,宋安宁既想表露自己的想法,又怕有伤自己作为大哥的高大形象。
长久以来,宋安宁是相当自信的,近来却觉得自己的自信像是在慢慢一点一滴的消融。
再三思量,宋安宁还是决定直言相告。不知道为什么,直觉让宋安宁相信金月就是那个值得托付心事的人。
“月月,怎么说呢?我的烦心事并不是我个人的原因。如果只是简单地找一份工作,谋取一个待遇优厚的职位,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什么问题。”
金月不解,关切地紧蹙秀眉。
“依你的学业造诣,无论在哪里都会很容易找到不错的工作。所以,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宋安宁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照常理说,我应该没什么可忧虑的。可是,月月,最近国际上风云变幻,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我也一样。”
“是吗?我不大关心那么大的事情。没有太多感受。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
“实话说,月月,你是娇生惯养的花朵,对世界上的风雨还缺乏判断力。我不一样,我在美国攻读并拿到了硕士和博士学位。接下来打算申请继续在麻州A大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原本还想过将来在美国长期工作和生活。可是,因为国际风云的剧烈变幻,我不能不考虑各国政策的变化,不能不考虑国家间关系的变化。所以,现在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金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理解宋安宁的话。
“难道美国现在有什么让安宁哥觉得不适应的地方吗?还是你想回国工作?要我说,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不用想那么多。”
天真的金月一席话让宋安宁不觉开心而笑。
“要是一切都能像月月说的那么轻松就好了。可是,月月,你不懂,现实有时候是很复杂的。好了,月月,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总之,我正在做决策。到底要不要在美国继续从事博士后研究,以及未来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工作?再过一段时间,我大概就会有想法了。”
“嗯,安宁哥,那你就再想一想。有什么想法了,可要告诉我一声哦。要是你去美国继续博士后研究,我很欢迎哦。那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玩啦。要是你在国内发展,就可以经常见到明明哥,也很好。我也会经常回上海看望你们的。”在金月还稚嫩的心里,世界是那么美好而安宁。
看着满脸欢欣的金月,宋安宁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也觉得莫名多了一份责任。
“月月,你真是我的小福星。要是今晚没有遇上你,我本打算再次到天云镇,设法继续打听三虎爷爷的消息呢。见到你以后,我就可以结束这次寻访的行程了。明天,我就打算回上海了。你呢?你是怎么打算的?”
金月心知自己这次行程也已经很圆满了。可是,现在就打道回府,又显得过早了些。因为哥哥金明还在欧洲。自己即使回到上海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反倒还想在山西多逗留几天,再到处看看爷爷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另外,更重要的是金月自己也说不清楚,总感觉在山西像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却没做似的。
“安宁哥,你多次回山西老家来,看得多,也见得多。我难得回来一次。昨天刚到,还想再到处看一看。爷爷当年在山西四处转战,我就觉得山西到处都有爷爷的身影,看也看不够。要不然,你按计划回上海。我再在山西待上几天。过几天,明明哥也就从欧洲回来了。到时候,我和明明哥一起到家里看望你和家人。如何?”
金月心里矛盾得很。内心里分明有一股思绪,让她很想跟着宋安宁回上海。思来想去,又感觉还是按着自己事先的计划办更合情理。
“好吧,月月,就照你的意思来。”宋安宁原以为金月会随自己一起回上海。没想到金月小小年纪,很有主见。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只能如此了。“不过,你到山西各地观赏的时候,可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会随时出现在你面前的。”
宋安宁正和金月说话间,金月的手机响了。
“喂,雁哥,你好!”
“明明哥告诉你,我在山西?”
“对呀,我回爷爷在山西的老家来看看。爷爷生前一直惦记自己山西老家的亲人们。一直想再回沟西庄宋家大院生活呢。”
“有收获!收获可大啦。我遇上大虎爷爷的孙子,宋安宁哥哥啦。我们正在一起说话呢。”
“谢谢雁哥。不用啦,我自己能行。我再在山西待上几天就回上海。回到上海去看你。”
“雁哥放心!雁哥再见!”
宋安宁很是惊讶,也有几分不安。“月月,谁的电话?没想到,你在上海还有朋友?”
“我在国内的朋友还多着呢。这全是托爷爷他老人家的福。”
金月甜甜地笑着,又把如何见到李传爷爷、李新文、金雁、金鸿的经过细说了一番。
“你回国的时间不长,故事倒挺多。听起来可真神奇。佩服,佩服!这我就更放心啦。朋友多了路好走嘛。”宋安宁的内心其实又增添了几分忐忑,莫名有种担心。但是,他不能说,也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心里暗暗着急。
“安宁哥,既然你计划明天回上海。那就早点休息吧。现在已经不早啦。”
“是呀,你累了一天了,更得好好休息。已经十一点半啦。”
宋安宁和金月同时站起身走出了咖啡厅。
就是巧,金月在306房间,宋安宁在309房间。
互道晚安后,各自回房间休息。
且不说宋安宁一夜辗转反侧未能安眠。
金月回到房间美美地冲了个热水澡。心想,今天真是再圆满也没有了。巧上加巧,随手买了去天云镇的车票,结果沟西庄就正好是在天云镇。段卫国的细致导游服务,让自己很感动。沟西庄虽说没有人住了,院落房子也都已衰败,毕竟终归保存完好。尤其是宋家大院,齐齐整整地伫立在山脚下。那是多美的地方啊,群山环抱,面向温暖的阳光,简直就是童话般的所在。还碰上了宋安宁。这个睿智的大男孩儿,竟然是大虎爷爷的孙子。爷爷您一定都看见了,您该放心了吧?
想到宋安宁,金月心里有一丝丝慌乱。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靠着厚实柔软的抱枕,在明亮的灯光下,金月打开了爷爷的回忆录,接着细细看了起来。
来到美国是一个意外。定居美国也是一个意外。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会一辈子定居美国。可是,现实就是这样。一个意外连着一个意外,让人猝不及防。所以,我从来没有和自己深深眷恋的山河亲朋真正告别过,却永远分别了。
一片宽阔无际的大洋就这样无情却有力地把我和自己热爱的一切割裂开来了。
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落泪哀思。
起初,我思念我的好兄弟金福厚、金福达,思念对我关爱有加的陈飞团长,思念我以性命相托的好战友们。
接着,我的心就飞回到了山西晋北的小山村,沟西庄宋家大院。无限向往着宋妈做的饭菜,无限向往着宋奶奶爱怜地夜夜为我掖好被角,无限向往着和大虎二虎彻夜谈天说地的开心日子。
最后,思绪起伏中我的心也会飞回依稀朦胧的童年时光。
记忆中,广东的小城江洲温润美丽且宁静富足。我的家很大很大。院子大得我从来也没有走完过,也没有到处玩完过。还记得母亲很是年轻漂亮。母亲和父亲只有我这一棵独苗。母亲对我特别宠爱。我记得她抱着我时温暖的臂弯。母亲在亲吻我时轻轻落在我脸颊上的黑亮柔软的发稍,浮动着淡淡的好闻的清香。
母亲叫我的小名儿时特别好听。
“圆儿,你爹偏不听我的话。依着我的意思,该叫你金福圆才好。圆满多福,多好的含义。我可是总在担心你爹给你挑的这个远字,会不会有朝一日让你远离我们。若是那样,可真是叫我心下难受呢。”
哪知道母亲的担心竟然最终成真了。如今我远在万里之外的美国。
早知如此,真该早早改了名字才对。
可惜,晚啦,晚啦,一切都晚啦。
父亲在我心里的印象一向是严厉中透着慈爱。
但凡见面,父亲总是沉着脸道:“圆儿,学业可有长进?武功可有长进?”
我总是怯怯地答道:“孩儿遵从父亲教导,学业时有长进。武功也长进些了。”
“那好,来,陪我过几招吧。”
父亲很乐意陪我对练武功。为了博得父亲开颜一笑,我学业和武功都练得分外辛苦。
每每见到我有长进,父亲也会难得地展露出温情的一面。伸出温暖的大手,把我高高地举起转着圈圈,带着我在院子里和大街上骄傲地走来走去。这也是我感觉最幸福的时刻,是我心中永远铭记着的父爱和荣耀。
父亲其实忙得很,辛劳得很。为了家里的生意,他经常要出远门,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时间不见面。母亲常常默默地数着日子,暗暗盼望父亲远出归来。我也时常暗自期盼父亲回来。因为父亲每次出远门回来,总会特意给我带许多别致新奇的礼物逗我欢笑。
最为享受的是父亲外出回来后并不急于问我学业和武功是否长进,而是先把我抱在怀里,用力地亲我的脸颊。我既想要父亲温暖的搂抱和亲吻,又怕他满脸扎人的胡须。哎,这可真是我那时小小的无解的烦恼。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又一次出远门做生意。我已略略懂事,也知道日本人打进来了,天下不太平,就日日盼着父亲早归。
原本说好父亲半个月就会回来的。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竟然还不见父亲回来。
母亲脸上焦急的神情日渐加深,却又不愿让我知晓。反倒是我常常追问母亲,父亲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母亲每次总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轻声对我说:“圆儿放心,你父亲就快回来啦。”
可是,母亲和我再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盼到风尘仆仆远道归来的父亲。
外出打听的伙计回来说,父亲是在归来的路上被日本鬼子枪杀了。往回运的货物也在路上被日本鬼子抢夺一空。惊诧悲痛之余,我幼小的内心深深记下了这份仇恨。
这是一笔大买卖。父亲几乎投进了所有的资财。他原打算做完这次长途买卖,就不再出远门做生意了。因为时局实在是太乱了,远途生意太难做了,难以预料的风险太大了。
谁料天不从人愿。父亲的最后一次生意,几乎赔光了老本。母亲不得不把自家的宅子卖了,才还清父亲欠下的债务。
家里的生活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乡邻和亲友们的生意也都亏本的亏本,没落的没落,自顾不睱。
于我而言,更大的灾难还在不断地快速降临。
母亲因为生活遭受了巨大灾变,忧思沉重,竟一病不起。
年幼的我慌了手脚,四处求医问药。第一次生火做饭熬药,拙手笨脚地照顾着母亲。
虽然我尽力照料,母亲的病却一天比一天更加重了。
母亲临到最后,还在为我担心。
“圆儿,我怕是不行了。你还这么小,以后可就要孤苦无依了。我就是走也不安心呀。”
一天夜里,不管多么不舍,母亲还是丢下我无奈地离开了。
我难过得几乎流尽了眼泪。转眼间,我由富家公子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远房一位表哥金福厚帮着我安顿好母亲的后事,问:“福远,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了。我看出来了,你一个人的日子根本没有办法过。我有一个主意,你听听看。如果愿意,你就跟我走。如何?”
我早已难过得没了主张,流着泪点头。
“我已经听说了,你父亲是被日本鬼子害死的。日本鬼子在咱中国的国土上不知道伤害了多少百姓人家。再这样下去,谁也别想再过安宁的日子啦。我决定到抗战前线去打鬼子。你要是愿意去替你父亲报仇,就跟着我去一个能让你给你父亲讨回公道的地方。”
替父亲报仇?这不正是我心里一直在想的事情吗?我擦干了眼泪。
“福厚哥,我跟你走。我要去杀日本鬼子,替我父亲报仇。也替所有被小鬼子杀害的中国人报仇。”
我知道以后再也不可能再回到生我养我的小城江洲了,就果断地把小院子卖了一笔钱,带在身上出发了。
金福厚还约了金福达哥哥一同前去参军抗日。我们的深情厚意从此就刻在了我心上。
记得我们三个人离开家乡的时候是一个初春的清晨。细丝线一般闪亮的雨滴轻轻地洒落着,整座小城像是笼罩在轻薄的纱衣里,朦朦胧胧犹如仙境,更似一幅刚刚画成的写意山水画。
我喜欢雨中的江洲,清新脱俗,美丽宁静。
万般的留恋与不舍中,我在心里暗自与故乡道别:别了,江洲,我最爱的故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秀雅温婉的模样?
唉!我果然再也没能回我的江洲,我的故乡。
金月因为爷爷少时的幸福生活而深感幸福,又因为爷爷急转直下的家境巨变痛心不已。也终于明白,在爷爷的心里,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国是永远也无法忘怀的。爷爷不仅仅是想重回山西战地、沟西庄宋家大院、小城江洲,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国是爷爷流落海外后永远的梦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