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铁胆进山，三儿都挺担心。他跟银花商量，叫她劝劝铁胆，银花摇了摇头，她也担心铁胆，铁胆虽然年纪不大，但大小也是个男丁，能做点儿事就该去做点儿，她不兴惯自个小子张大了嘴等人喂。家里头大人孩子五张嘴，就单指望老榆树跟三儿的两只手哪成。村里头人口多的，树皮都给扒下来熬了吃。二片子有天去老四家串门，老四正在做饭，一大锅水里头就几片榆树叶子，就这还把边上的大鹏馋得两眼发绿。二月就灌了这样几碗稀汤下肚，跑去地里带头干活儿，跑去低头、旱桥上、路口、戏台子附近、井边、社员家里走访那些贫苦的人家，叫他们再挺一挺，日本鬼子、美帝蒋匪都打跑了，眼底下这些荒难也会过去的。可人们急着寻摸吃的，根本顾不上听几句贴心话，二月着急，眼瞅着地已经解冻，要没人下地干活儿往后的日子就更难了。 三儿扛着耙子打村里穿过，开始拾掇自个家的地。早起忙完家里的活儿，二片子跟铁胆也来到地里。二月跟人们讲，看看三儿，一个村子里的人，都瘪着肚子，为啥人家就有气力下地。
有人指着三儿家院子里的榆树说，人家有老祖宗护着哪！全家五口人抱着一棵榆树，咋能饿着，平常人家都是一碗叶子一锅汤，他家都把叶子烩着吃。 “****你姥姥，你见着了？你们家五口人抱着一棵老树试试去，你们家榆树叶子烩着吃试试去，都是吃稀的拉稀的，谁也别说风凉话！”二片子听着这话，一口唾沫朝那人啐过去，“老人说就的，‘人勤地长苗，人懒地长草’，能填饱五脏庙是因为我们忙活，你天天看闲可不就喝西北风。” 但二月跟三儿他们几个人下地干活儿，终归是有用的。一家人有负责寻摸吃的，有负责下地的，管咋也得把种子撒下去，谁都明白，要不秋天收啥，冬天靠啥捱过去？地里人多起来，晌午大伙在地头吃饭，忍不住要数数别人碗里有几片叶子。有人偷偷往三儿碗里瞟去，却发现那碗里只是汤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 不管是嫩芽还是叶子，二片子都是先紧着铁胆跟贾佳，然后是银花，有时候也会调稠的给三儿盛点儿，自个碗里是从不放半片叶子的。对二片子来说，她是啥苦日子都经过了，吃糠腌菜实在不算个啥。
赤脚医生那个在日伪医院的大侄给斗死了，赤脚医生成天担惊受怕地东躲西藏，二片子在柴禾堆里发现他，给了他一碗汤喝，管咋当初救老四那会儿他出过一份力。二月觉悟了，那是不计较前情的，讲的是大是大非，二片子心软，心眼里头没嘴上那么硬戳。二片子跟赤脚医生说，现在不比前两年，屙屎都是稀汤挂水的，肚子里没啥实货，谁还有那气力去批斗。可赤脚医生早叫吓破胆，他后来逃去了山里，靠扒树皮过活，“四清”运动那一年，有人在山沟里发现了他。他成了一个野人，头脑混乱，说不出一句整顿话。 就是那一年，龙王梁有了学校，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叫去上学。铁胆已经长成个后生，出来进去的撞门框，二月来做工作，叫贾佳去念书。村子里的人不大想叫自个孩子去念书，家里少了个人力去干活儿不说，自个不识文不断字是一辈子，觉得上个学念个字也不能多一分地加一斗米，都不想叫孩子去。可二片子一听二月的话，立马拍桌子做主叫贾佳去念书。
三儿不以为然，丫头片子早晚要嫁人的，认那么多字有啥用，能赚个好姑爷来？ “你懂啥！”二片子说，“就兴你们男人家去念书，不兴闺女家识字？” 二片子翻箱倒柜找出了三儿当兵时用过的军用挎包，虽说用得时日多，已经磨得少皮没毛，但缝补一下摸样还算端正。开学那天，二月带着人走街串巷地敲锣打鼓，通知报过名的孩子快去学校报到，她照着名单挨个进家去叫，怕大人们跟她打马虎眼。贾佳是头一个到学校的，学校就盖在公社食堂的后头，先头是个山神庙，解放以后大伙不信神鬼了，就翻修了当学校用。教书的先生是城里来的，叫许镜开，是个戴眼镜的先生，他家里成分不好，民国时候开过工厂，属于资产阶级，他为了积极要求进步，主动要求到山区任教。他对人很和善，站在学校门口，每进来一个人，或老或少，他都鞠个躬。因为眼镜有些松垮，他一鞠躬眼镜就往下滑，他总是鞠个躬，就扶一下眼镜，他的动作笨拙又机械，逗得孩子们笑个不停。 现在啥事都讲科学，不时兴牛鬼蛇神那一套了，《三字经》、《百家姓》啥的不能教，教的都是语文、数学跟外语，村里还单故有个技术员，给学生们讲讲农业知识。
贾佳拿着学校发的课本回家，三儿翻看几页就还给贾佳了，他叹了口气，二片子叫闺女去念书是对的，他认得的那几个字早不算个啥，他看着这些书就像是个睁眼瞎。 安静的龙王梁有了清脆的读书声，三儿听着这声音，时常听得愣神。有几回，他都不自觉地，就走到了学校的窗户台地下，他支愣着耳朵听孩子们朗读文章，心说他们真赶上了好时候。他绕着学校溜达，就瞅见了铁胆，他五大三粗，圪蹴在窗户台下头很显眼。三儿往铁胆那里走去，铁胆听得极认真，待三儿走得近了他才发现，他抬起头见是三儿扭转身就跑。三儿瞅着铁胆的背影，叹了口气，这臭小子到底是自个的种，真跟自个一样的德行。 对念书的学生来说，开始几天的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的玩性一上来，老实巴交的教书先生就管不住他们。
有认真念书的，有调皮捣蛋的就坐不住，他们捉了蝈蝈、扁担、蹦头就塞到先生的粉笔盒里，许镜开胆子小，打开粉笔盒见着一团虫子吓得惨叫一声，脸都能吓白。这时候，学生们就像过大年看红火似的笑起来，拍着桌子嗷嗷叫。贾佳虽然是个闺女，可在学校里数她最能调皮捣蛋，为这事都惊动了二月，二月告给二片子，二片子就拿着扫帚满村赶贾佳。贾佳高兴地在前头跑，把这当成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身上的疼好了，照样如旧。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每回说到贾佳，许镜开都唉声叹气，“可惜了绝好的名字。” 贾佳也知道铁胆偷偷在学校外头听课，有几回上着课她望着窗户外头的树梢走思，见到他的眉眼在窗户上闪过。她跟铁蛋说，她不要念书了，她去跟她娘说，她去放羊、去下地，叫铁胆去念书。铁胆不干，说那成啥事，念书的都是七八岁的小孩，他往里边一坐，不成了羊群里的骆驼？铁胆叫贾佳好好念书，每天学了啥回来就讲给他。
贾佳鬼精灵的人，一听就知道，铁胆是变着法儿叫她好好念书，别老调皮捣蛋。她满肚子都是不情愿，还是照铁胆说的做，晚上天黑下来，她就跟铁胆讲白天在学校都学了啥。 学校里最叫人头疼的捣蛋鬼变安生了，许镜开还有点儿不习惯，每回板书完扭过头来，他都要抬起眼镜好好瞧瞧贾佳。看她坐得直挺挺的，认真地记着笔记，徐先生都有点儿不相信自个的这副老式眼镜。 “近来，贾佳的家里是否出了什么事？”许镜开问二月。 “没啥事啊，都挺好的。”二月纳闷地问，“咋了？是那丫头片子又搞啥名堂了？” “不、不，恰恰相反，”许镜开忙摇头，“就是因为她近来太过乖巧，我才有此思虑。”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二月说，“先头嫌她闹，这会儿又嫌她静，你们这教书的也太难伺候了。” 贾佳是不折腾许镜开了，有时候淘气劲上来，还是会耍弄边上的人。
学校里的都是长桌，一个课桌坐三四个孩子，坐的也是长板凳，一个板凳通常坐两个孩子，跟贾佳坐一块的叫狗剩，是贾登科跟春桃家的老三。春桃存了五个孩子，生下来两个闺女，接连流掉了两个，才给贾登科坐住了这么根苗。狗剩比贾佳大两岁，但是人老实巴交的，他娘春桃先头吃过二片子的亏，这么多年了赶上阴天下雨肩膀头子还会疼，哪知道冤家路窄，她小子到底又撞上了二片子的闺女。春桃去找二月给狗剩调换座位，学校里头正够数的学生，一时半会儿腾不出空桌来，别人又不愿跟贾佳坐，春桃只能叫狗剩先忍着。 其实狗剩成天叫贾佳欺负，可他看他娘也没啥办法，只能忍着，啥也不说。许镜开叫狗剩起来回答问题，回答完了狗剩往下坐的时候，贾佳就忽然欠起屁股，狗剩跟板凳就翻到了一边。有回狗剩摔得猛，耳朵都叫板凳磕出了血，疼得他呲牙裂嘴。贾佳跟狗剩是挨墙坐的，贾佳坐外头，叫狗剩坐里头，只要贾佳不动弹，她就不让狗剩出去，他想上厕所也只能憋着，实在不行就打桌子底下钻出去。学校里的孩子都惹不起贾佳，但狗剩钻桌子的时候都过去臊他，狗剩老是涨红了脸在桌子下头钻进钻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