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一没有回办公室,反正今晚也不能回家了,索性去天台吹吹风,冷风总是能让人头脑清醒的。
回来快一年了,她没有联系过去的同学、幼时的朋友,只是每天医院、家里两点一线地生活着。早就知道在同一座城市里,和过去的人总会有遇见的一天,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还是让她的平湖一般的心境狠狠激荡了一番。
从不曾强迫自己忘记,但也着实不敢想起。五年了,她忙得几乎要住在图书馆和手术室,不是因为勤奋,而是不敢停歇。她曾试过停下来会怎样,果不其然,那些让她快乐如在云端的日子和失望近乎心死的话语会毫无章法地交叉出现在脑海中。
与那人在一起时有多快乐,分开时就有多绝望。
奇怪的是,纵使绝望、伤心,她也不曾怪过谁,照常有空就回家看看父母,如果太忙就打电话问候,像那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这就是家人的定义吧,即使有矛盾,终究不忍责怪。
可是那个人,她却不敢再想,不能再盼,这颗心,空空荡荡地冷了五年。
“大半夜一个人站在这儿发什么呆?”熟悉的男声打断了陆嘉一的思绪,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刘志林跟了上来,不答反问,“你怎么还没走?”
刘志林穿着白大褂,习惯性双抽插在衣兜里,摇头晃脑地走到她身边,没骨头似的靠在栏杆上:“我准备在退休前再评一次先进。”
陆嘉一白了他一眼,这家伙跟她同届,虽然国内比美国晚毕业一年,他们今年也不过29岁。离退休还有三十多年呢,哪里就到了要为退休前争取先进而拼命的时候了?“舍不得姐姐就直说,给你机会。”
“哟,怎么了?一台手术做完想还俗了?”刘志林嬉皮笑脸地问。
“是啊,吃素吃腻了,偶尔也想开开荤。”他们平时开玩笑没下限,陆嘉一随口还了一句就准备下楼。
“去哪儿啊?”刘志林迈着长腿两步跟上她。
“办公室。”
“办公室人多,人家不好意思。”刘志林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说完还不要脸地扭了两下肩膀。
看得陆嘉一汗毛都要竖起来,抬脚踹他,“你知道不好意思怎么写吗?装什么斯文人。”
陆嘉一知道他是什么人,要是再跟他说下去,只会越来越没下限。给他一个“离我远点”的眼神,径直进了电梯。
被他这样乱七八糟一搅和,刚才一个人在天台时那些思绪就这样飞走了。陆嘉一感激地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刘志林,这个损友的价值就在这里了。
刘志林进了电梯就开始专心玩着他的手游,抿着唇时不时皱眉,干净修长的手指飞快又用力地操控着手机屏幕上的英雄。
办公室只有曹主任和今晚的值班医生王医生。见陆嘉一和刘志林一前一后进来,曹主任也不意外,自从陆嘉一来科室上班,刘志林就开启了自动跟随模式。曹主任招招手,示意陆嘉一过去。
“主任。”
“陆医生,ICU的病人这几天很关键。你是这台手术的一助,对病人的情况比较了解,这三天我们俩轮流值班,等病人转入普通病房后恢复正常排班。没问题吧?”
陆嘉一点头,“没问题。”
就算病人不是她认识的人,作为医生,陆嘉一也会尽到自己的责任,这些事即使曹主任不交代,她也会多留心的。
“陆医生……”曹主任欲言又止。
陆嘉一刚要回自己的位置,又转回来,“主任,还有什么事?”
曹主任看了看远处专心打游戏的刘志林,清了清嗓子,问:“你和病人认识?”
陆嘉一自然知道曹主任问的是哪位病人,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曹主任也不是喜欢八卦的人,没有追问她和病人是什么关系,只说:“那真是很巧。”
“是啊,巧了。”陆嘉一感激地对曹主任一笑。
“好,没事了。你要是不打算回家就去值班室休息一下吧。”曹主任看了一眼值班医生,“王医生要写论文,今晚应该不会去值班室了。”
王医生朝陆嘉一点头,“陆医生,去休息一会儿吧,还能睡三四个小时。”
“好,谢谢!”科室里女医生很少,整个心脏外科14位医生,只有3名女医生,所以每次值晚班都能得到一些照顾。
刘志林也跟着站起来往外走,原来这家伙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呢。
“刘医生,你干什么去?”曹主任叫住他。
刘志林收起手机,“主任,我今晚没班,我是陪……”没等他说出要陪陆嘉一,曹主任打断他的话,“陪什么?陆医生又不是不认识值班室在哪里,用你陪什么?没事的话我给你安排点工作,不能浪费了你这旺盛的工作热情啊。”
“主任,我……”刘志林刚到嘴边的借口被曹主任严厉的眼神生生吓了回去,瞬间收敛不正经的笑容,挺胸立正道:“听从领导安排。”
曹主任今年47岁,不仅是心脏外科的权威,也是科室里的大家长。对这些年轻医生而言,他是亦师亦友的存在,既尊敬他,又时常在他面前有一点点顽皮。虽然曹主任对科室里的年轻医生都十分爱惜,但对刘志林这样平时喜欢耍嘴皮子开玩笑的年轻男医生难免严厉一些,常常格外“关照”。
躺在值班室的床上,陆嘉一双眼直直看着天花板。医院雪白的天花板上一尘不染,可是过去种种却电影画面似的一帧一帧清晰出现在她眼前。
那年秋天大院里,满地金黄,扎着两根马尾的小姑娘背着书包跑向男孩,男孩张开双臂接住她小小的身体,将她高高举起。两人的笑声在梧桐树下久久回荡,变声期的男孩声音极低,但与女孩清脆的声音混在一起就让人格外开心。
那年学校篮球场上,大汗淋漓的男孩接过刚刚剪了短发的女孩递来的能量饮料,一口气喝完后还笑着将头发上的汗故意甩到女孩身上。女孩气恼地打他,他却靠得更近,十七八岁的男孩带着热气靠近,让女孩红了脸。
那年夏天高考在即,女孩披着刚刚及肩的长发窝在冷灰色为主的书房沙发上看书,时不时偷瞄坐在电脑前写论文的年轻男人。不知遇到了什么难题,男人薄唇抿成一条线,浓密的眉毛微微蹙着,认真思考的样子让人着迷。
那年医学院教学楼下,铺满玫瑰花瓣的广场和那一句“嫁给我”让刚刚下课的女孩哭得说不出“我愿意”,只能拼命点头,男人双臂收紧将女孩揽入怀中,在额头印上深深一吻。这场面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医学院无数同学羡慕的童话式求婚。
还有,那年……
咚咚两声敲门声,值班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陆嘉一一骨碌坐起来,这是多年形成的习惯,只要在医院,随时都要准备着处理紧急情况。
值班护士探身进来,“陆医生,急诊。”
“马上来。”陆嘉一起得有点急,眼前发黑。
忙完急诊,已经天亮,这样忙忙碌碌一整夜的情况对这些医护人员而言一点也不奇怪。
刘志林一边洗手一边打着哈欠,“得让老王请客,我自己值班都没这么忙。”他帅气地甩了下头,大言不惭地说:“不敢想象没有我,他可怎么办?”
“还有精神说废话,我看应该给你多排几个夜班,不如下周你替全科室值夜班吧。”曹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陆嘉一耸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默默走了。
忙碌果然是忘掉烦恼的良方,若不是要去ICU查房,陆嘉一的心情大概会保持在刚才的状态。可渐渐走近ICU病房,她的心调就再次失去了正常频率,她知道只要病人没出院,她就有可能与故人见面。
离开的这几年,曾假设过再见面会是在何种情况下,或许是街头偶遇,或许是朋友聚会,或许……或许现在这种情况并不值得意外。可过去终究太沉重,设想是一回事,真正要面对时,就不那么容易了。
ICU病房外,只有一个穿着西装、戴着蓝牙耳机的男人,应该是保镖。陆嘉一松了一口气,也对,真正的家属只有年近六旬的袁盛华和身怀六甲的秦卿,两人都不是能熬夜的人,昨晚担惊受怕了大半夜,现在应该还在休息。
她径直去了消毒区,换上无菌服,进入ICU病房。值班护士正在仪器前检查着各项指标,陆嘉一轻声问:“有什么情况吗?”
护士摇头,“没有。”
陆嘉一拿过记录本,看了一晚上的监测记录,点点头,对护士说:“辛苦了。这两天我都在,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护士戴着大大的口罩,眉眼微微弯起。“会的,陆医生。”
护士拿着记录本走了,陆嘉一依然站在病床前。病床上的老人带着呼吸面罩,眉头微蹙,旁人或许看不出他的面容,但陆嘉一知道,这张脸与那个人有七八分相似。以前大哥曾说过,那个人是他家兄弟三人中最像父亲的人,不仅容貌身材像,连性格也十分相像。
她不了解他的父亲是怎样的性格,但现在看来,那眉目间的硬朗和睡着时紧抿的薄唇,都是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