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大家毫无防备时，日本飞机突然来到头顶，人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一颗炸弹就落在眼前炸响，出了防空洞的人全都折身蜂拥进洞，万人相挤，势如洪水。
战争与灾难的到来，首先是弱者受害！数十名老弱病残，在惊呼中丧命！
向瑚目睹这一现实，爱莫能助，欲哭无泪！她回到浦市，在监狱里探望陈策时跟他说起了这一悲惨情景，很少激动的陈策咬了牙说：“辰溪的县政府哪儿去了？警察局哪儿去了？宪兵团哪儿去了？解散我们抗日自卫团他们有本事，对付日本飞机没有本事了？要是老子还在抗日自卫团，我用地牛角（辰溪土制大炮）安在后山顶上也要把日本飞机轰几炮，打不下来它，我也要把它赶快吓跑！至少人民躲飞机要有组织和秩序嘛！辰溪的地下党呢？怎么也都不出来活动了？”
向瑚说，现任辰溪地下党县委书记傅景三被抓后，供出了十多名地下党员，来不及转移的都被关的关、杀的杀。地下党已转入全隐蔽状态。
陈策说：“那向石宇呢？他不是还在县军事参事室吗？”
向瑚告诉他：“自卫团被解散后，他是任何权力都没有！”
陈策慢慢地又冷静下来，“你给我带个信到辰溪，要向石宇再来看我。”
向石宇再去看望陈策时比别人更为谨慎，因为稍有不慎他就会被作为异党抓捕，而辰溪现在的情况是不能没有他，他只能潜得更深！旁边就有狱警，他也不敢跟陈策透露地下党的任何情况，只能用暗示和一语双关来交流些看法。陈策很理解向石宇，他们是老搭档。现在，他虽然还以民主人士的身份留在县军事参事室，但已完全被闲置和监控。
向石宇说：“现在天气很冷，你要多保重身体，熬过寒冷，春暖花开就好了。”
陈策点点头，表示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腊月的一天，向石宇再去浦市探监，他要跟陈策说说辰溪县城被日本飞机炸得最惨一次的情景。
在监狱里见到陈策时，语言未起泪先湿襟了。向石宇说：“深秋早上，县城还沉浸在一种宁静之中，我起来像往常一样往熊首山登高，刚到山顶，防空警报叫了，居民纷纷逃到后山下的防空洞躲避。我数过，这回来九队二十七架日本飞机。这些飞机在县城上空盘旋两圈后，好像对这个地方没有兴趣，一枪不放，一弹不屙，朝西边芷江、贵州的方向走了。城里居民有了年初防空洞踩死四十多人的教训，所以，即使飞机朝西去了，居民也仍躲在防空洞里不出来，怕这些飞机故技重演，突然又转回来轰炸。居民直到下午两点多钟，还不见飞机回来，因为饿得难受，只得回家找吃的。不料十八架飞机突然返回到县城上空，人们来不及跑回防空洞，飞机就铺天盖地屙下了一批炸弹，接着又是机枪扫射。小小县城的街道被炸翻得地皮朝天，房屋是一片火海，全城呼儿唤女、哭声震天，后山脚下有防空洞的地方，北门阁、柳树湾一带人口稠密处最为悲惨。”
陈策因过度愤怒，脸色青紫地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向石宇说：“我从熊首山顶上跑下来，走到姨表兄胡喜儿家门口，见房子已经完全炸塌，土墙炸成了一摊黄土，将房屋埋了半截。我叫了几声喜儿哥，没人应，一个小男孩儿在深处轻轻地哭泣。我随着哭声寻去，六岁的小侄子被埋在炸垮的房屋里。我用一块木枋把土墙撬掉，将他抱出来，问家里人都在哪儿，小侄儿已经听不见人说话，一双耳朵已经聋了，只是指着那一堆倒塌的砖木土堆说：‘爸爸，妈妈——’我移开那一堆东西，果然看见里面四口人全都死成一堆。怀孕几个月的表嫂死时还双手捧着自己的腹部，下身是一摊鲜血……”
陈策说：“国家如遭侵略，国民必遭屠杀！这就是人间的逻辑！”
向石宇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继续说：“我在灾区走了一路，惨不忍睹！监狱里刚捉来的四五十名犯人全被炸死、烧死；海军鱼雷营后面的晓园附近，炸死炸伤不计其数；晓园内防空洞洞口已被炸塌，海军机关的官兵和妇女、儿童全部堵在里面窒息而死；北门阁胡裁缝一家全都遇难了，胡裁缝至死还手里拿着针，嘴里咬着线；住在胡裁缝隔壁的书法家唐人鉴一家三口也全都惨死，唐书法家满脸墨水，还拿着那张还没有写完的宣纸不放……”
向石宇说完这些，陈策两眼潮湿地沉默了很久才说了四个字：“我要出去！”
四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时，是一串子弹！
向石宇要走时，陈策一再叮嘱：“我关这里出不去，辰溪有一个人，你一定要给我盯住！”
向石宇说：“你是说李司令吧？”
陈策说：“不是！”
向石宇说：“那是曹云溪？”
陈策说：“也不是！”
向石宇不知他说的是谁，陈策告诉他：“张玉琳！”
向石宇说：“这个人好像销声匿迹了。”
陈策说：“这个人不管他到哪儿，你一定盯住，除非他不在人世！”
向石宇说：“我尽力打听。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陈策说：“好，这个人不是我们的挚友，就是我们的劲敌！李司令和曹云溪这种人，只要国民党大势一去，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弹不了几天；而张玉琳不一样，他是本地人，又年轻，又有野心！”
向石宇说：“我明白，你想得很远！”
20陈策这个人我喜欢
向石宇自浦市坐船回辰溪，一路上谋划着定要尽快把陈策营救出来，但要营救成功，除了靠省工委、湘西工委和辰溪地下党发动人民群众以外，最好还要得到辰溪各界名流的声援。船至县城对面的梅花村下，向石宇突然跟船老板说：“请给我靠岸，我要下船去拜访马公武先生。”
果树与花丛中建了好些新房，白墙黑瓦，清静典雅。向石宇走到马公武的白云山庄门前驻足，正被一副对联吸引：“雪虐风饕愈灿然，花中气节最高坚。”题款为“罗峰八十八髯翁书”。在楼上的田老师见有客人到访，便下楼迎接。向石宇通报自己的姓名身份之后就说是特来拜访马先生。田老师将向石宇迎进客厅，向石宇一看家具全是一派日本风格，便知马公武对他的日本夫人十分钟情，同时也生出一种失望的情绪！田老师泡了茶之后说，马先生已去湖南大学聘请老师，估计也快要回了。正说着，棕笠草履的马公武出现在门外，向石宇起身到门口抱拳施礼，马公武说：“向参事大驾光临，欢迎欢迎！”
“马先生如此热情，真让我向某人诚惶诚恐！”
“我现在是一介平民，向参事何出此言？我们只是朋友相见，不必客气！”
两人在客厅坐下，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
向石宇哀叹道：“看来，中国不把日本鬼子打回去，势必国将不国！”
马公武说：“老蒋有他的小算盘，他一心害怕共党长大了和他争天下。这些年，我是把他看透了！一九一九年我在北大读书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后来我怕当局加害而东渡日本。先在日本东京大学学经济，后又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科学习。所见所闻，让我对蒋介石治国不抱希望，所以我回国后在蔡廷锴部下任中级军官，反蒋情绪严重。我知道蒋介石不会放过我，我辞别军界去中山大学教了一段时间的书。但眼见战事不断，我又入粤军陈济棠部，与蒋介石作对。一九三六年，陈济棠部被蒋介石击败，我被迫遁逃香港。‘七·七事变’后，全国出现了抗日高潮，我离港返回广州，本想为抗日救国效力，没想到，刚到羊城就被人告密，蒋介石手下的干将将我抓捕后押往南京陆军监狱囚禁。到年底，因全国人民抗日救国声浪日高，迫于时局，蒋介石才不得已而释放了一些政治犯，我因有人保释，幸得出狱。我出狱后，一直找不到我的日本妻子和两个儿子，不知他们母子去了何处、身在何地，和他们失去联系几年。”
向石宇说：“战乱年代苦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家庭啊！”
马公武说：“所以我坚决不再从政！不再从军！”
向石宇说：“是啊，这年头谁愿意提着脑壳从政、从军呢？也都是看着人民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而为之。比如陈策，他的煤炭和石灰生意本来就做得不错，难道他自己愿意坐国民党陆军监狱？”
马公武问道：“陈策近况如何？”
向石宇说：“刚到浦市看过他。他就是想出来组织力量抗日。”
马公武说：“英雄啊！陈策比我英雄！我出狱后，何应钦亲自召见我，要我去福建、浙江任游击总司令，自组人枪，我当着何应钦的面谢绝说，空头支票好开，无本生意难做！无一人一枪，要我去组军，恕不能从命！我当时想：如果信任我，为何几百万正规军里就不能给我一席之地？这岂不是对我设下陷阱？”
向石宇说：“陈策只想早日出狱啊！”
马公武说：“我完全理解陈策！国民党陆军监狱可不好待啊！我只在那里面坐过一年，体质急剧下降，所以，我执意回乡为人民做些好事善事，以图心境平和，安享晚年。”
向石宇站起来，走到窗户边遥望着对面的县城说：“马先生现在应该是如愿以偿，这里真是神仙之地啊！”
马公武兴致很高，就邀向石宇游览他的园林。
马公武的老家本在县城柳树湾临河一面，但为明志创业需要，他毅然决定以县城对面的丹山寺西南面一大片山地为园，修了住房，周围遍种梅花和修竹，又大面积栽植各种果树，因家资丰厚，梅花、果树全都为大树移植，竹种也植得较密，技术上又是从武汉请的高级农艺师来指导，几年时间，在县城远望就见半山上四处梅花盛开、翠竹青青、花果飘香，形成一大新的景观；加之此处又与丹山寺衣带相连，构成自然与人工之美的绝佳画面。于是，城里人都喜欢把对河马公武的住地叫作“梅花村”。
马公武说：“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倒是想做神仙，只是日本飞机常来轰炸县城，真是惨不忍睹，良心难过！”
向石宇说：“你虽是在这里想当个苏联的米丘林，但心还系着人民啊！”
马公武说：“哪里哪里！从‘五四运动’到东渡日本，从与蒋介石作战到解甲归乡，我算是越看越明白：一个腐败社会必须要进行彻底变革，不然，没有指望！而要彻底变革，必靠中国之青年！我回乡后，一不入军，二不从政，我现在要专下心来，为辰溪的教育事业尽一份力。先办一所中学，就叫‘楚屏中学’，然后，我要慢慢地发展为幼儿教育、小学教育、中学教育和大学教育都齐备的一所完整学校。我现在要走教育救国之路！”
向石宇敬佩地点了点头说：“原来马先生有这样一番雄心啊，难怪建这么多新房。”
马公武说：“现在，我已建好了礼堂、教室、办公室、学生宿舍、教师住房、仓库、厨房共十几栋房子。今天到湖南大学聘请老师，再过一段时间，一切准备就绪，就开始招生。”
向石宇说：“那好啊！到时候，我想到马先生手下来讨口饭吃，不知能否给个面子。”
马公武说：“你堂堂县军事参事室主任，我这个小庙，哪容得下你如此大的菩萨啊！”
向石宇说：“那都是往事了！马先生别拒我于千里之外！辰溪抗日民众自卫团陈策副团长被李司令抓捕交了军事法庭，最后以‘私买军火’罪判了他十五年徒刑，连自卫团的几个中队长李司令也没有放过，杀的杀，关的关，后塘的涂先求也被他们放了蛊毒。虽然，我未在自卫团任职，没有被害，但他们把自卫团彻底解散了，成立了挨户团，军事参事室早已形同虚设。”
马公武说：“这些我都知道。这些人做事就是如此！陈策兄可是我的好朋友啊！”
田老师说外面又有人来访。马先生请客人进来。
原是潭湾白岩祠小学的教导主任刘明裕，他上次来过马先生家。马先生热情地说：“我和向先生还有话说，估计一下子也还说不完，请刘主任你有事先说。”
刘明裕对马先生印象极好，就直说：“我这次来是受马路坪刘中悟之托。这次乡里要换乡长，刘中悟代表乡民写好了一份给县长的呈文，要求由他出任乡长，很多人都签了名、盖了手印，他想请您也在呈文上签个大名。他说，您在辰溪影响大，一言九鼎，有了您的签名，县长会十分重视。他自己又不敢出面，就一定要我来代他说明。”
马公武说：“地方上的事应该由地方人民自己去办，我绝不插手！再说，要我在这样的呈文上签字，岂不是把我当作一介乡民，向区区县长下跪求人？你回去照直转告他刘中悟，不要以为自己毕业于中央军校长沙分校就有什么了不起；不要以为自己做过戒烟所所长、警察队长就有什么了不起！我马公武瞧不起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简直就是个流氓地痞！你叫他屙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人或是鬼！”
刘明裕本就是被迫而来，此时，毫无脸面地起身告辞。马公武送别刘明裕时又缓下口气说：“刘主任，你还年轻，不要为这些人去跑腿。有正当的事儿，你还可以来找我。我们仍然是朋友！”
马公武秉性刚直不阿，向石宇今日又得一见！
刘明裕走后，马公武又问向石宇：“陈策身体如何？”
向石宇说：“身体状况不错！他是个乐观人。就是去探监的人跟他说起辰溪乱抓人、乱杀人，县城多次遭日本飞机轰炸，很惨，他就特别想出狱！他也要我给您带信，看能有什么办法救他出来。”
马公武说：“陈策这个人我喜欢！我和他在生意上有过交道，性情也相合。他做生意恪守信用，从无欺诈。他担任自卫团专职副团长期间，对老百姓秋毫无犯，只用力靖匪安民，积极组织民众抗日。我非常乐意帮他出狱！国民党的陆军监狱难蹲哪！我在南京、武汉蹲过，我那么好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回到辰溪，在这花果山上一劳一娱，才又恢复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