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顾良燕是在一个大雪天里,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把屋顶和巷道都覆盖了,白茫茫灰蒙蒙一片,仿佛天地之间融合在一起了。
天井底下一排冰帘玉挂,我和哥哥顾大勇以及同村小伙伴顾大壮各自举着一根竹篙,把一排冰凌打下来,摔了一堂前的冰碴子。然后大步跨过大门槛,把前面屋檐下的冰凌打砸一通,突然我眼前一黑,就被摁在柿子树底下,那棵饱经风雪的柿子树同时摇晃起来,很快我就被兜头盖脸摇了一身雪,我两只手都掸不过来。
听着那巷子里越跑越远的脚步,既欢快又得意,我顿时觉得我跟家里那一地的冰碴子一样,我委屈,我要告状,我要哭给奶奶看。
刚要转身往屋里跑,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红色,正站在前面屋里的后门口,很刺眼很突兀。
那是一个穿红棉袄的女孩,比我略大几岁,正捂着嘴巴笑嘻嘻。
“你是谁?我怎么没有看过你?”我立马收住哭腔,顿了顿脚,有些雪顺势溜进衣裳里,正在汲取我后背的温暖。
“我是燕燕,我先前住煤矿上,才刚归来两日。”那个叫燕燕的女孩,咧开漏风的大嘴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哦,你好,我是小影。”后来我才知晓,自称燕燕的那个女孩大名顾良燕,一个刻进我生命里的名字。
我又问为什么住煤矿上,隐约觉得这是一桩大事。
“为什么?”顾良燕侧头想了一会儿,“我也不晓得,大概是我爸爸要到煤矿底下挖煤吧。”
我记得我一直住在家里,没有住过煤矿,没有挖过煤,这些事我不懂,我只是觉得很新奇。
我往前一步又一步,停在影壁下,以便我更进一步打量这个女孩。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旧棉袄,一看就不暖和,前襟和袖子上是腌臜印子;一把头发乱糟糟,干枯毛糙的,一撸一大把似的;脸上是一道道结痂的裂口,晚上钻进被窝之前,肯定没擦蚌壳油,才被刀子一样的寒风割了脸;脚上是一双破口的鞋子,踩在一拃深的雪地里,肯定早就浸湿了。
“到我屋里来玩吗?我屋里有火笼子,里面煨了花生,我奶奶在后门口起炉子,晚上杀鸡吃。”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顾良燕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不了。”
“我们刚刚在打冰凌,在屋里打完了,又跑来外头打,只是我哥哥打了一会就开始打我了,把我捉到树下,弄得我一身雪。他们经常欺负我。”我又把平时遭受的欺压哭诉一遍。
顾良燕淡淡地牵起嘴角,笑得很委婉。
“下过雪之后会大放晴,明天就是大日头,雪会融化掉,滴滴嗒嗒落进檐下的雨沟里,跟下雨一样,跟在屋里下雨一样。下雪之前经常打霜,早上爬起来一看,缸里桶里塘里结满一层冰,门口禾场的牛脚坑子,都结成一个牛脚印的冰块。然后我们全给砸了,哈哈,好玩吧。”我献宝似的介绍一些事,我认为我很有必要帮助才归来两天的女孩尽快熟悉潺湖村。
“嗯,我晓得,门口禾场有好多伴玩,有很多好玩的。”顾良燕不时看一下后门口,又扭过头望着我。
“对了,煤矿上好玩吗?”我想弄清楚这桩大事。
“不好玩,眼边都是煤灰,煤渣子往嘴里扑,井底下总有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爬上来。”顾良燕顿了顿,埋头思索了一会,再次仰起来的脸庞突然有些落寂,“我不是一直住煤矿,有时住乡下,就是人都不认得,又要摸夜搬得走。有好多回数,一觉爬起来,就是另一个村庄,我都想不起来昨晚怎么跑过来的。”
“为什么半夜搬家啊?”
“有大队干部会来抓,会抓去医院,我妈就被抓去过医院,被开了一刀,开完一刀才可以去归。”
“哦,这样啊。”听上去很复杂,听得我脑子糊涂,我挠挠头,决定换个简单的话题,“那你明天出来玩吗?”
“不了。”
“那后天呢?”
“我要在屋里带人,我妈不准我出来玩。”顾良燕转身打后门口进去了,雪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在那浅浅的笑意上蒙了一层惨白的光辉。
突然一声巨响,轰隆一声,就像有巨型冰凌被打翻了一样,碎成一地的冰碴子,我心里有什么跟着一起稀碎稀碎了。
过后两天,前面屋里的后门口果然没再打开,那抹红色果然就在冰天雪地里消失不见了。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时常倚在大门边,望着那堵摇摇欲坠的破烂门,总是感慨万千。后门口到影壁前,不过一床晒簟远的距离,中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无法逾越无法过去,当年那天是这样,现如今同样如此。
门口的柿子树郁郁葱葱,硕大的叶子底下藏着青涩的小柿子,长了许多年,仍就生机勃勃硕果累累,就是果实太难吃了,叫人难以下咽。
站上大门槛,可以一眼望到前面的屋脊,屋顶有些破败,十几年没有翻修了。柿子树底下有个烟囱,比正常尺寸稍矮一些,貌似下沉了不少,很多年不冒烟了,再不会把积雪的屋顶,率先燎出一个团箕宽的地方。到了弄饭的时间,以前总会响起拉风箱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被什么梗住了一样,再配合着一缕炊烟,那是在弄饭。一日三餐,日复一日,只要是顾良燕在家里,一般都会亲操井臼——不然没饭吃,只配边上站着。
后来读初中了,大概初一还是初二,前面一家人搬走了,在山背后建了一层楼房,住新房子去了,前面屋里只有一头老黄牛住着,三天吃两顿,饿得瘦骨嶙峋。
早禾晚禾收到前面屋里打掉,顾良燕帮忙挑禾打禾捆秆扬场,什么都要干,平时休息一天,也要跑下来照料食不裹腹的老黄牛。
又过了几年,老黄牛被牵走了,打禾机也被扛走了,前面屋里越发破败,风雨飘摇的样子,更是很少有人下来,关于老房子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天只是被雪光晃了眼睛,那天不曾见过穿红棉袄的女孩,前面屋里的后门不曾打开过,后门口不曾有人站在雪地里,潺湖村不曾有过顾良燕的存在,顾良燕不曾出现在这个混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