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把顾良燕邀到家里玩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田野里叶绿花红,不断有聒噪的蛤蟆声传出来。
门口禾场的榕树下,有一群小孩子蹲在地上打泥巴玩,鱼贯跑去田里挖一坨泥巴,然后搭成豆腐块子,把中间捏空,用力扑打在地上,镂空的底会炸开一个洞,需要对方捏泥巴填补,最后谁的泥巴块越来越大,谁就赢了。
人堆里突然冲进一个熊根香,以饱满的情绪和激昂的斗志参与了打泥巴这个老少咸宜的小游戏。
顾良燕被提了出来,像一坨烂泥巴一样被摔在石磨脚下,凶狠的巴掌像雨点一样稠密地打在身上,一块蜡黄的面皮被拧成了麻花。
我顿时花容失色,混在人堆里,与刚刚笑成一团的小孩子在原地炸开,不约而同地形成一个包围圈,圆圈的正中心是顾良燕的母亲在叫器。
“你在这里哈哈笑,叫你带着一个人,你带到哪里去了?就顾着你一个人玩,交代你的那些话,都是耳边风,听不进一句是吧?”配合着叫骂声,熊根香又劈头盖脸扇了两个巴掌。
“这是怎么了?这不玩得好好的吗?嘻嘻笑笑的,打人干什么啊?”奶奶走了过来,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帮子,角箩勾在手臂,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石磨。
“你看看,”熊根香摸出身后躲着的顾大强,铁证如山一样摆出来,“这一个人跌成什么样子,若不是有人挑大粪路过,浸死在沟里都不会有人晓得!”
顾大强穿着一件青色的工作装,一个肥嘟嘟的小肉脸刚在塘里撩水洗过,发际边缘有用手涂过的泥水痕迹,大脑袋上有泥巴坨子搭着,脱下的脏衣裳就在脚下,左右扭弄着两只长袖子,活脱脱是一个小唱戏的。
“这是怎么搞的?刚刚还挤在一起玩泥巴呢?怎么栽沟里去了?”奶奶投过关切的目光,顾大强瞪着天真懵懂的大眼睛,显得很是受用。
“就是了,说去田里寻我,一个人走到大壮屋门口,就栽到沟里去了,幸好人家赶快捞起来,这设若没有人看到,又或是晚点看到,那真是天光了。——听到说脑袋壳子朝下先栽下去。”熊根香把宝贝儿子拢在手里,时不时拨下脑袋又摸下脸蛋,有很多爱怜。
“那真是菩萨保佑,身上磕到没有?”奶奶顺着熊根香的手势又瞥了一眼。
“刚看了一下,没有看到身上有什么,我现在就是担心吓着了,毕竟那样深的水沟栽下去。”熊根香手上抚摸着,时不时俯身察看一眼。
顾大强两只眼睛滴溜溜打转,歪着脑袋配合慈母的反复摩挲,人小鬼大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那不要什么紧,可能就是走路打着瞌困,没有看到脚下的路,这才栽到沟里去了,等夜上你拿几张纸,到栽倒的地方烧一下,收一下吓就不要紧了。”奶奶说着说着,又不自觉瞥向石磨脚下,我也顺着奶奶的视线望过去。
顾良燕跌坐在石磨脚下,两块面皮被掐被打得通红,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子叠在一起,嘴角流着鲜血,本就干枯的头发更加乱糟糟,跟死了爹妈一样被毒打得半死。
我被奶奶拘在身后,扭扭捏捏挣扎了半天,才挣脱了奶奶牵着不放的手,跑到石磨脚下,小心翼翼蹲了下去,上下搜寻了半天,也没有搜到低垂的视线落在哪里。
我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想说把人叫起来,可是人家一动不动,都没有抬眼一下。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身后又开始叫骂,可能觉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在大庭广众之下脸上挂不住,需要别人配合收场吧。
“这只死人女,几时间都这样,再三交代好生带着一个人,不要跌倒了,不要跌倒了,这只疯狗逼倒是好,一个人玩得一身劲,带着一个人不是坐在这个门槛上,就是靠在那个后门口,不会跟着看一下。”熊根香眼神里的嫌恶一闪而过,只是当着我奶奶,脸上却是堆满了最和气的笑意。
“这拢共一个筷子长的人,你指望这么小的一个做什么呢?你看我屋里大勇,跟燕燕差不多一样大,日日吃了饭就是晓得趴在门口禾场玩泥巴,舞得一身腌瓒死了,肯带着自已玩就要得,你指望他撑得起天啊?”奶奶经常说,奶都没断的牛崽子,上不起牛鞅子,我们只要不搞人,顾着自已玩就行了。
听到这样说,我又奔回奶奶身边,重新牵上手,鼓足全部的勇气,又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流血了。”
奶奶瞥了我一眼,领着我一起来到石磨旁边,只是跟前站着,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奶奶说:“快说你错了,以后会好生听话,好生带着人。”说着又俯身捞起一只细胳膊,“快起来,坐在地上屁股冷。”
顾良燕赖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根长在地上一样。
身后又有人大骂起来,脾气暴躁不得了。
“我说你是死聋了耳朵吗?不会死得赶快爬起来?坐在地上干什么?装憨卖孱吗?”
“你好声同你女儿说嘛,这才几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事?”奶奶重新把我牵到边上。
“你是不晓得,这只死人女的脾气臭得很,好话听不懂,非得巴掌劈在身上,才会听一句半句,生就的贱骨头。”熊根香又向奶奶投过一个善良温厚的笑脸,然后冲到石磨边,一把拎起衣裳领子,随即尖叫地甩开手。
“这只死人女,真是属狗啊。”熊根香一边骂着,然后一个窝心脚踹过去,只听到咚的声音,就像鸡蛋磕在石头上。
我真想拍手叫好,就该亮出锋利的獠牙,最好把罪恶之手撕咬残废了,省得就晓得打人,又很揪心鸡蛋磕在石头上,会不会脑浆迸裂喷洒一地热血。
奶奶连忙冲过去,横在两母女中间,我跟着冲了过去,横在奶奶和顾良燕中间。
我想凑近看一下,可是我不敢,只是隐约觉得有一种温热的腥气在空气中飘散蔓延。
奶奶又劝解了两句,再次伸手牵人,但是意外的,这次很容易牵开了。
在我们转身回家的一瞬间,打泥巴的小孩子重新聚拢起来,门口禾场桃担或路人恢复了恬淡的行色,不必刻意盘桓几句,从屋里探出来的大脑袋重新缩了进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最平淡的一天,潺湖村是最平常的一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