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的一天,我蹲在门口一块大石头前,沐浴着冬天那不太温暖的阳光,饶有趣味打磨一堆石子,先敲小块,再磨成色子大小,有人悄悄来到我身后都没有发现。
顾良燕蹲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磨石子,然后告诉我:“我过两天要走了,我要去姨娘屋里读书。”
我心跳漏了一拍,拿着石子的手愣在半天,一下手就磨到指甲了。
读书这件事似乎离我很远,我不太听说过,我倒是听说过顾良燕有个妹妹在姨娘屋里。
我想着人家是亲姐妹,就算不在一处长大也是亲姐妹,我就显得多余了。
“是那个有你妹妹的姨娘屋里吗?”我明确表达了我的隐忧。
顾良燕点点头:“嗯,跟妹妹一起上学堂读书。”
“那等你有了妹妹,是不是以后就不跟我好了?”我幽怨的小眼神冲着她眨巴眨巴。
“怎么会?”顾良燕笑着拢起一把石子,“等我归来了,我们一样在一起玩啦。”
“那你什么时候归来?”我跟着一起蹲在地上,面对面一起蹲着跌石子。
“我也不晓得呢,大概是过年的时候吧。”我看着石子在顾良燕手里抛起落下,一个个抓起地上散着的石子,同时接住抛起的天子,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顾良燕具体什么时候离开,上午还是下午,我不曾亲眼相送,我只知道我对前面屋里的后门没有任何期待。
奶奶说过,熊根香是在前面屋里过不成日子,先是猪栏门被藏起来,后来是猪崽子死了,更是怀疑被人下老鼠药,又是大闹特闹不止一场,闹得不可开交,实在是被逼无奈,这才打算抛家弃子外出打工。
奶奶又说过,顾良燕的骨头硬得很,牵着不走打着后退的倔脾气,身上驼了几多打骂,就是不肯服一句软,就是不肯落一滴眼泪,这种性格要吃很多亏的。
可是我不觉得顾良燕有什么不好,学什么都快,又很勤快,每天做很多家务事——就算不为什么,我也觉得很好,反倒是整天泼妇骂街的那个人不应该。
顾良燕离开之后,前面屋里的烟囱不再冒出炊烟,那像被什么梗住了一样的风箱不再拉响,竖起耳朵靠在影壁旁边,再也听不到生动激烈的丢碗砸锅之类的叫嚣骂战,那大石头上摆着的石子,再也没有人跟我一起玩。
没有顾良燕和我一起跌石子玩,是多么的没有意思啊。
我经常坐在门槛上,靠在门边发呆,有时候我会想顾良燕早点归来,早点一起各种玩耍,有时候又很担心,归来之后又是洗衣裳弄饭整天做事整天驼打驼骂,我真的很为难。
有时候真想骑着小木马,看看姨娘屋里怎么样,妹妹一直以来怎么样,但是如果不好的话,应该不会连姐姐一同投奔去了。那就算有不好,我除了看一眼,又能怎么样呢?总是想不到一个答案。
天井底下的第一朵雪花徐徐落下,我总是想起初次见面的情景,雪地里那纤弱坚强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又下完一场大雪,顾良燕终于赶在年前归来了,在屋顶和墙角残存的雪光映照下,笑意盈盈地跨过门槛,从外堂前跨过天井,跑到里堂前,跑到我身边。
我在堂前拢着火笼子,用竹片子拨里面的花生,可能是被火笼子燎太久了,突然一阵冰冷的凉风袭来,我只是莫名的觉得舒服。
“燕燕,你归来啦。”我起身笑着迎过去。
“嗯。”顾良燕同样笑脸相迎,脚上穿着崭新的小套鞋,跑着来到我身边,跟我一起蹲下来。
“什么时候归来的?”
“刚刚跨过门槛,我就跑过来了。”
“你吃红薯吗?灶膛里有煨好的红薯和芋头崽子,我去钳得来。”
“好,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到灶屋钳了几个红薯和芋头崽子,在堂前依次摆开了,一起蹲在地上边剥边吃。
“燕燕归来啦,小影日日念叨你呢。”奶奶跨过门槛,提着一拎箕蔬菜,“姨娘屋里好玩吗?”
“嗯,姨娘屋里很好,不用洗衣裳不用弄饭,早上起来就吃饭吃了饭跟妹妹一起上学堂,等放学了又是去玩,在姨娘屋里都不用做事。”顾良燕笑嘻嘻的,吃着红薯和芋头崽子,脸上嘴上被揩得煤黑,跟小花猫似的。
我也觉得姨娘屋里很好,顾良燕白面团般的脸蛋,桃红花色,笑起来很好看。
“是哦,你姨娘屋里好。”熊根香跨过门槛,语带讥讽,“你姨娘屋里好你就不要跟着我归来,跟你妹妹风风一样做你姨娘的女儿,叫你姨娘弄好给你穿给你吃,给你交学费上学堂,你不要住到我屋里!才吃了你姨娘弄的几顿饭,就说你姨娘好!我弄了几多给你吃,你都不记得吗?你吃西北风长得大吗?亏得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拔大,一点良心都没有,这女儿养得有什么意思?不做事天上会掉下来吗?好日子过到了味道,更加指望吃了饭不要做事,一个死脑壳子不想想,世上有这种事吗?你有这个好命吗?”
当年很年幼的我,不懂得在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叫做嫉妒使人丑陋。
“这是刚刚归来吗?”奶奶神色如常,关于那一番情感充沛的慷慨陈词,仿佛一句都没有听到。
“我是前天归来的,昨天到我哥哥那里接了强强,今天到我姐姐那里接了燕燕,这不一跨过门槛,就跑来报到吗?我前天刚到门口禾场,就有人上来跟我说,你家公过了,你怎么不归来送一下。我说我不晓得啊,没有收到通知啊。后来我才听到说,他们几个叔伯子往我原先那个厂子打个电话,可是我跟国义都走了,所以才接不到电话。我若是接到电话了,我肯定赶得归来,再怎么样都是大人,再怎么样都该送一下最后一程!”熊根香一气呵成,脸不红心不跳,都不带喘气的。
奶奶只是随口答应着,我相信奶奶一定跟我一样,这番陈词滥调肯定都听得耳朵起茧了,人家肯定跟砸锅事件一样,在巷子里见人都上前诉说一遍,就怕别人不相信。
天井底下的雪水淅淅沥沥,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我们伸出了煤黑的双手,看冰凉的雪水从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走。
屋顶的积雪一坨一坨,栉次鳞比地分布在每块瓦片上,就像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