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完年，顾良燕就在谢家村读书了。真的很可惜，姨娘屋里那么好，只在那里待了一年，只读了半年书。
不过听说妹妹打一落地就被抱去姨娘屋里了，姨娘姨爷都很不错，想必可以在那里一辈子过好日子吧。
话又说回来，只要是一般的普通人家，都比前面屋里的日子好过些吧。
顾良燕每天洗衣裳弄饭做很多事，早上弄完饭去学堂，昼晌放学归来弄昼饭，下午放学归来放牛，放到断了夜光，归来屋里弄夜饭，日复一日没有少做一件事。只有等到星期六星期天，才会跑出来玩一下，一本正经拿本书读起来。
“下雪了，下雪了，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这个课文很不对，雪地里何曾来过什么小画家，在我并不久远的印象里，雪地里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可怜巴巴地站在前面屋里的后门口。
此外还学了一首“床前明月光”的古诗，我不懂得这个诗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是在说天井底下飘落的月光很美好吧。
顾良燕在屋里忙个不停的做事，根本不闲得看书写作业，但每次考试都有奖状拿得归来。
这是正面题材，经常被拿来教育吊儿郎当的顾大勇：“你看看人家燕燕，在屋里做那么多事，都不耽误考试得奖；你再看看你，吃了饭就晓得趴在门口禾场去玩，没看到你拿作业出来写过，还有你书包里的那些书，就开学的那几天看到过一下，现在书包里装的全是玩的，你说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你说你不读书打算做什么？趴到门口禾场打滚珠子挣得到饭吃吗？这就打算一辈子在农村作田？”
站在边上看热闹的我同样被教育：“你以后上了学堂，不能像你哥哥那样，除了读书，斗膝上树玩起来样样精通。你要向人家燕燕学习，读书考试多得些奖状，以后好去考大学。在农村作这几口田是不会有出息的，只有到城里去，到城里去买房子打工，以后的日子才不用愁！”
我听得似懂非懂的，以后的日子似乎是好遥远的事，我想象不了，我只是发现坐在门槛上跟着读那些诗词课文时，屋里的大人都特别和气，很愿意我多打一些这种交道。
一个仲夏的傍晚，我跟着去梅林粮管所，完完了粮归来，门口禾场多了一些电线杆子，车上有两个大家伙，正被费力地搬下来，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是变压器。
“变压器干什么用的？”
“把高压电变成低压电，我们村庄马上通电了，以后夜上不要点洋油灯盏！”
“我下去看看。”
“看什么？通电久等着呢，一日下来不累呀。”爸爸不肯停车，我又不敢跳车，只好抓牢把手，被推到大门口。
爸爸把两袋子碎木头子拿下来，放到舍屋里，好起火炉子，这种碎木头子可遇不可求，去了街上，就要跑到木械厂碰一下运气。
“把洋油拿进去。”爸爸把洋油瓶子拿下来，递到我手里，把车子推进堂前。
我把洋油瓶子丢在桌脚下，摸了两块西瓜吃，坐在门槛上掰了一会手指头，很是无聊，然后又跑到门口禾场打了个转身。
两个变压器被扛到社屋里，两扇大门牵起来，挂上一把大锁，又看了一会收杆收谷，看到别人端了夜饭出来吃，我才跑回屋里。
堂前和灶屋点上洋油灯盏，我揭开锅盖添了一碗饭，端到门口禾场吃了半碗，另外半碗搁在磨台上，又跑来跑去玩了几盘抓人的游戏。
等到奶奶跑过来喊，才捡了那只没有吃完的饭碗，跑到灶屋丢到锅里，又被押着去洗澡，本来再想玩一下，但是往竹床子上一躺，就不想动弹了。
今天中午吃了饭，我闹着跟去完粮，走了半时间路，又坐到车上，两只脚是歇着了，就是屁股硌得痛。不像跟去卖瓜，车上绑两只车篓子，垫上一个蛇皮袋子，我可以坐在龙头上。
到了粮管所又等了半下午，搬出风车扇过一遍，搬出晒簟扒开晒一遍，各种家伙重新上一遍，好话说了几箩筐，才求着人家把公粮收下。真是艰难得不得了。
爸爸一路上又发表一篇稼穑艰难的讲话，意思是叫我以后好生读书，好生考个大学，只有读书考大学才有出息！
本来跟到街上想买点油条炒粉吃吃，奶奶说粮管所没有吃的卖，我就是不相信，果然在粮管所厮磨一下午，什么都没有，下回不会再去了，不过卖瓜可以跟着去一下。
我躺在竹床子上百无聊赖，天上的大月亮被浮云遮去一半，藏着什么心事一样。
奶奶之前说过，不能拿手指月亮，要不然柿子树枝头的月亮爬下来，钻进睡觉的被窝里，专门偷偷割人耳朵。奶奶又说过，在屋里不能打伞，不然不长个子。我总觉得这些话不对，但又不能跟去粮管所一样验证一下，拿不出有力证据，所以总是很迷惑。
我隐约听到前面屋里又在骂骂咧咧，真是一日三餐不骂人，过不成日子一样，不是正在骂人，就是骂人的那个人没有归来。
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想不都要想，熊根香的仇人之一已经驾鹤西去，煤矿挖煤的那个人很少在屋里，养尊处优的少爷不需要驼打驼骂，这样排除下来，该死的只有作为女儿的顾良燕。
姨娘屋里去不了，在前面屋里又受苦受难，逃不脱躲不掉，该怎么办呢？与其这样，不如跟妹妹一样，打一落地就被抱去姨娘屋里，说不定就此转运，可以平安喜乐一辈子！
投生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烂泥坑里，这辈子该如何逆天改命啊。
爸爸在影壁脚下烧起一堆马屎草，用来熏熏蚊子，浓重刺鼻的烟熏过来，熏得我眼酸鼻呛！
我没意思地打起蒲葵扇子，望着夜晚的天空，天上的星星很亮，仿佛在眨眼睛；月亮弯弯的，仿佛在窃窃私语：燕燕什么时候才闲得跑出来纳凉呢！
我才睡了一觉，一扒开眼睛，村里就通电了，光明正大地活在光明之下。可是顾良燕呢，跟以前一样生活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在水深火热之中受着煎熬，什么都改变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