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像灶膛里红通通的柴火,把地皮烧得起炕,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热气,灶门板根本挡不住,直往人脸上燎。
我一早跟来送饭,在地里拔了几蔸花生,又挖了几个坑玩,实在热得不行,就坐在苦楝子树下躲荫,拿耘草耙子剁剁草,又抱着大西瓜吃一吃,吃吃玩玩很惬意。
爸妈起早来拔花生,凌晨五点跑出来,趁着天不热,露水没有干,地里的花生好拔些,赶快多拔些起来。这会子拔了大半块地,拔起来的花生摆成一排一排,等拿到篓子里搭下来。
奶奶在地脑上搭花生,站在一朵伞荫,那把伞扎在推倒的车子上,龙头朝下把朝上,在把手上扎两把伞,刚好拿来搭花生躲荫。摆好篓子,架设木板,把花生一蔸一蔸搭下来,搭下来的花生搬到水库洗一道,再载到禾场晒干,就可以拿去卖钱榨油吃。
一眼望过去,花生地里都是埋头苦干拔花生的麦壳顶子,看不到帽子底下的表情,但是一定少不了吃苦耐劳的汗水在不断流淌。
底下有个半大不小的水库,拿来灌溉拿来洗花生,来回经过的群牛窜下去喝水泡澡溺屎溺尿,里面生黄的泥水,腌瓒死了。
突然远远地一阵吵吵嚷嚷,埋头苦干的麦壳顶子一齐望向路边,只看到路上有人飞快跑过来,抱头鼠窜一样跳进水库里,不过幸好才跳到腰上,就被拉了出来。
本来看不真切,直到听到那三五成群的人里面有人骂骂咧咧,这只死人女,真是气性大,才说了两句,就跑来窜水库,才十分肯定,又是那前面屋里该死的女儿。
对待女儿开口就是咒骂,除了前面屋里的熊根香,潺湖村再找不到第二人。
那些死人女的话,人家的嘴皮子没有说烂,我耳朵早就听出老茧子。
我脸上被火燎过一样,整个人火辣辣的燥热,心里烧得慌。
“我去看一下。”说着便拔腿就跑,但是随即被制止,奶奶爸爸妈妈都异口同声说不准去。
我不敢往前,又不甘心就此转身,只是尴尬地站在原地,仿佛坚持不回头就能有所改变似的。
花生地里的麦壳顶子跟门口禾场打泥巴的小孩子一样,继续埋头拔花生,风淡云轻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良燕不哭不闹,一点声响听不到,在骂骂咧咧的推搡之下,不情不愿地打着趔趄,拐进一条芭毛小路,很快被野簇子挡住了,看不见一点身影。
可是我心里知道,那倔强悲伤的脸上一定满是默默的泪水。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早上才一个囫囵的人,一个人跑去雷公岭送饭,还说晚上早点出来纳凉,怎么才半晌昼的时间,就逼得一个人狠心跳水库?若是真容不下这个女儿,为什么要生下来?又为什么要接回来?把人家两姐妹一齐放在姨娘屋里团聚不好吗?
我没有被打被骂,也没有被逼得跳水库,可是身体跟被掏空了一样,我只是蹲在地上,虚弱地连一把耘草耙子都拿不起。
“还蹲在日头底下啊,不晒人呀,快到荫下歇着。”奶奶爸爸妈妈那不断投来的关切目光,我的后背都接收到了。
我重新坐在树下,抱起那半只西瓜,揭开塑料袋子,捉到偷跑进去的两只蚂蚁,挖了一勺在嘴里,却是一点滋味没有。
奶奶说我小脸煞白煞白,是中暑了,我看不到我的脸色,所以就权当我是中暑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跟奶奶先去归,在路上看到几个奇怪的黑印子,被黄土黄灰掩盖,这样一疑心,我不禁又多了一重担忧。
一跨过门槛,我就坐在堂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屋顶,很久过去了,烟囱没有一截一截冒烟,被梗住了的风箱没有拉响,屋里只有背后灶屋菜欻拉下锅的声音。
这人都归来了,在干什么呢?是腌臜的脏水吃多了,在犯恶心吗?
我真想跳下小木马,跨过天井和大门槛,一脚踢破那堵后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心里很害怕,害怕很会变脸和冷酷无情的为人父母,虽然他们对我很和气,绝对不会拿巴掌往我身上劈,可是我心里就是害怕,害怕碰到被打倒在地的可怜女儿,身上流淌的鲜血,脸上默默的泪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奶奶弄好饭,把菜端到堂前桌上,又叫我不要坐在日头底下,我就挪了几脚。
又过了一会儿,爸妈才归来,把一车花生晒在门口,才进来屋里洗手吃饭。
正在桌上说要不要叫顾大勇吃饭,他就一身轻了骨头一样跑进来,到灶屋添了饭,端到桌上吃得一身劲头。
“整天就是玩,比搞双抢还忙,不落一下屋里,吃完饭困一下,不要乱跑,到地里帮着拔几蔸花生。”爸爸又在教育顾大勇,就是收效甚微,等下大勇肯定又是一丢下碗就又跑了。
我一碗饭端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挑着几粒饭糁,实在是忧思深重,没有什么胃口。
“怎么不吃呀,端在手里看得饱啊。”奶奶坐在边上冲我说。
“总是吃的那只瓜,现在肚子不饿。”妈妈又冲奶奶说。
“不是,我在想事情。”我把手里的饭碗端正些,“我在想燕燕为什么老是被打被骂,帮他们做了那么多事不好吗?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告诉他们,打人骂人是不对的,我要跟他们讲道理。”
“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你。你就想一件事,等你长大了,你要好生读书考大学,不要跟你哥哥那样吊儿郎当,吃了饭就晓得了玩。对了,这面壁上,”爸爸筷子一挥,把未来随手规划起来,“都留着给你贴奖状,等你考上大学了,我们就在门口大摆酒。”
“可是,可是,燕燕多可怜啊,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对,可是又说不清楚。
“为什么?因为重男轻女啊,这你都听不到。”顾大勇得意洋洋一挑眉,仿佛将什么了不起的秘闻公之于众,“你几时看到强强做事,你又几时看到强强驼打驼骂?你在门口禾场玩的时候,没有听别人在背地里说过吗?强强都晓得他是吃了饭不要做事的,就你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