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的尿液，正从马飞的两腿间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然后像一条细长的蛇，在向前弯弯曲曲地游动。有时它会稍微停顿一下，好像前方那有什么动静，但很快又游动起来。
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只要不是在上课，皮卡就总是在校园里疯跑。
绕着一棵大树跑，绕着乒乓球台子跑，绕着教室跑，绕着操场跑，甚至绕着一座废弃的公共厕所跑，有时无声地跑，有时一边跑一边还嗷嗷地叫。从跑动的样子看，有时像条牛，有时像匹马，双臂展开时，于拐弯处斜着身子，显得轻飘飘，又像一只鸟，翱翔的鸟。
这是这所附属小学的一道风景。
很多人在看，有学生，也有老师。
“他是谁？”
“刚上学的一年级学生。”
“哪个班的？”
“一（6）班的。”
“叫什么名字？”
“皮卡。”
“皮卡？皮卡不是一种车吗？就是那种带车斗的车。嘻嘻，皮卡！”
“他爸爸是个作家。我们学校，差不多所有的孩子都在看他爸爸写的书。从小学到高中，语文课本都有他爸爸的作品。”
“是他的儿子呀！”
……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跑动着的皮卡。
皮卡或许看到了这些眼睛，或许没有。有没有这些眼睛在看他，这对皮卡来说，是无所谓的。有人看，没有人看，反正他都是要跑的。当然，如果有人在看他——特别是有许多许多人在看他时，他会跑得更卖力，更疯狂，跑动的样子会更夸张。
办公室走廊里站着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他把双臂抱在胸前，看了一阵跑动着的皮卡，对身边其他老师说：“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叫‘兴奋’！”
是，就是兴奋。
皮卡走出幼儿园，走进学校，这里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兴奋。这里比墙那边的幼儿园天地大多了，人也多，房子也多，操场是那么的大，树是那么的高，有那么多的露天乒乓球台，还有网球场、篮球场、足球场、排球场、棒球场，连厕所都大不一样，幼儿园的厕所是专门为孩子们设置的，小蹲坑，小马桶，格局都很小，而学校的厕所已是真正的厕所了——成人的厕所，老师们也使用同样的厕所，下了课，他们可以害羞地与老师们站在一排高高矮矮地往小便池里撒尿，哗啦哗啦，很有声响，人多时，长长的小便池里的尿会像油麻地那边的小溪，不住地流淌，很有活力。
皮卡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跑动着。
正是课间自由活动，几乎所有孩子，不分年级高低，倾巢而出，校园里到处人影错动，唧唧喳喳听不见人语。
皮卡在人与人的空隙里，十分自如地穿行着。
那天，他穿了一件红色的套头运动衫，在人群里一忽闪，一忽闪，就好像是夜空下，有一把火炬在树林里闪动。
他是一个身体灵便、动作十分敏捷的孩子。在千变万化的人与人的缝隙里穿行，他可以在几乎不怎么减速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做到不与任何人相碰，一闪而过。这种感觉真好，它让皮卡想到了奶奶家门前鱼塘里的一种小鱼，一种在鱼群中可以自由穿行的小鱼：那鱼身体细长，形同一片柳叶，游动时，十分流畅，样子迷人。
他是一条鱼。
也是一只猴。奶奶很少叫他皮卡，奶奶总叫他“小猴子”。
他们班有个男孩，叫何自达。从入学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皮卡的好朋友。后来的几年时间，皮卡的许多故事里，都有他。
这一会儿，何自达爬到了乒乓球台上，为在不停地奔跑着的皮卡大声欢呼：
“皮卡！皮卡！……”
一（6）班的许多孩子都爬到了乒乓球台上，和何自达一起欢呼着：
“皮卡！皮卡！……”
很有节奏。
皮卡现在既不是鱼，也不是猴子，而是一只鹿，一只小鹿。他不仅仅是奔跑，还在奔跑中接二连三地跳跃着，像小鹿那样跳，很高，很飘。
当皮卡跑过来时，何自达从乒乓球台上蹦跳了下来，与皮卡一起跑起来。一（6）班的其他同学也纷纷加入。很盲目，没有任何目的，但一个个却很投入，很专注，疯疯颠颠。
六年级的几个女生正在一棵大树下跳皮筋，其中一个扎小辫的女生将身子靠在大树下看了一阵，对其他几个女生说：“一年级的小不点儿，很无聊耶！”
又有不少其他班的一年级同学加入奔跑，场面十分混乱。有撞了人的，有撞了树的，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在地沾了一身灰的。
皮卡歪头看一眼，继续跑他的。
一（6）班有一个男生却没有加入奔跑，他叫马飞。
马飞脸色黄黄的，懒懒地坐在乒乓球台上，两条长长的腿，垂挂着，在不停地摆动。看到不停奔跑着的皮卡和他的同学们，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北京胡同里的脏话，并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上课铃响了。
所有的孩子都朝着自己的教室跑去。
马飞像一件衣服一般，滑到地上，准备往教室走，见满头大汗的皮卡正要从他身旁跑过，一伸腿，把皮卡绊倒了！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前面有片水洼。
皮卡控制不住，直扑向水洼，最后，整个胸脯扑在水洼里，把浑浊的水溅得四处乱飞。
马飞笑了。
皮卡爬起来时，脸上、胸前的衣服上，都是污水。他抹了抹脸，冲到马飞面前，一把勒住了马飞的衣领。
马飞用力甩脱，却无法甩脱。
皮卡咬牙切齿地瞪着马飞，眼泪快要下来了。
所有的孩子都已经回到教室，刚才还闹哄哄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
马飞用手指着皮卡的鼻子：“松手！”
皮卡却改用双手死死勒住马飞的衣领。
“你松不松手？”
“不松！”
“你到底松不松手？”
“不松！”
马飞是个留级生，比皮卡高出一头，力气很大。他开始猛烈地甩脱。他双手叉在腰间，然后开始旋转身体。他以为这样可以把皮卡甩出去，可是皮卡却牢牢地揪住他的衣领就是不肯松手。他鼓起腮帮子，越旋越快。
皮卡的双脚离开了地面，随着马飞旋转速度的加快，他的身体飞了起来。但他紧闭双眼，绝不撒手。他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但这一感觉相当不错。他几乎忘记他在干什么了。
马飞终于没有力气了。
皮卡又重新回到了地面上。
这时，跑过来一个大男孩。他老远就冲皮卡喊叫着：“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他是马飞的哥哥，叫马强，六年级学生。
马强已两次留级，个头壮实，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动，明明看不见他的眼珠，却又分明觉得那目光黑黑的，冷冷的，刺刺的，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马飞看到了马强，很委屈地叫了一声：“哥！”
马强冲上来，三下两下就掰开了皮卡的双手，再用力一推，皮卡直向后面倒去，最后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马强的双手好像沾了灰尘，他有节奏地拍了拍手，对皮卡说：“哼！敢欺负我弟弟！”
马飞在鼻子里也“哼”了一声。
马强拍了马飞一个后脑勺：“进教室去！上课了！”
马飞朝教室跑去。
皮卡“哇”的一声哭了。
马强满不在乎：“哭！哭个屁！”把双手背在身后，头朝天空仰着，摇摇摆摆地朝他的教室走去。
班主任李瑶老师找了过来：“皮卡，你这是怎么啦？”她以为皮卡是自己摔倒的，“谁叫你这样疯跑的呢？”
皮卡爬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擦在裤子上，再抹一把，再擦在裤子上，直到把眼泪抹干。在跟着李瑶老师回教室的路上，他一直咯咯咯地咬着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