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赋云虽然精通水性,但骤然落水也慌乱了片刻。
待她恢复过来,便发现湖底的水流有些不对劲。她这些日子将临照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只有这片湖水没有细查。脑中当时就灵光一闪,心道,也许玄机恰恰在湖水里呢!
因此,她没有立刻浮上去,而是一把脱去碍事的外裳,轻装去探那水流。
临照湖表面虽然波平如镜,湖底却暗流涌动。她顺着其中一股十分特别的暗流游动,竟发现湖岸边沿,深入湖底的山上竟有个黑黝黝的大洞!
她心中一惊,正想游过去细查,皇上已潜入水中找到她,不由分说便抱住她上岸。
赋云潜入水下许久,也有些撑不住,怕挣扎起来将两人都置于险境,便暗暗记下洞口的方向,暂且跟着皇上上了岸。
“从水流来看,那个洞口应该是通畅的。但从洞口通往的方向来看,应该不是宫中的其它水流,而是宫外的!”
梁思让大吃一惊道:“你怀疑,那个刺客是通过那个洞逃出宫的?”
穆赋云郑重地点一点头道:“那日宫中夜宴,放了很久的烟花,这便可以掩盖他从宫外游入临照湖,再从湖里出来的水声。待他逃走时,又恰好下起大雨,这便又可以掩盖他逃走时,跳入水中的声音。”
“如此一来,可真是天衣无缝!”
“就连老天爷也帮了他一把,让他就那样消失在临照殿……”穆赋云害怕且愤恨地拉住他的手,“而且……我还怀疑,是有人通过那个洞进入宫内,杀了我姐姐,而后放火了烧了临照殿!”
梁思让听这话,却长叹一声,反手握住她的双手,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道:“若你姐姐真的是被人谋害,既然已杀了她,又为何还要放火焚宫?”
是啊,她通过木板上的人形已确认姐姐是先死了,而后遭焚。凶手若是为杀人而来,两者选其一便好,何必多此一举呢?
“因为……与她有深仇大恨?”赋云还只一味替姐姐心痛,“想一想,谁会与她有深仇大恨?”
梁思让摇摇头,已决定告诉她实情:“赋云,你静下心来想一想,你姐姐当时是散着头发,卧床休息时遇害,死后却是绾着头发,簪着簪子。若真是与她有深仇大恨的人冒着天大的风险进宫去杀她,还会给她时间让她整理仪容吗?”
“也许姐姐与他有所周旋,以此拖延时间……”
“这人能从临照湖悄悄入宫,必然谋划良久,思维缜密。他岂能不知,你姐姐乃皇兄宠妃,临照殿是皇兄随时都可能去的宫殿,他怎么可能不速战速决!况且,他成事之后,必然要趁着没人发现赶紧逃走。倘若临照殿火起,便会将周围侍卫引来,他若被人抓住,必遭五马分尸,天下岂会有如此愚蠢的凶手!”
赋云一想也是,不由得道:“那你说……凶手为何如此?”
梁思让沉着眉目,哀声叹道:“大兴宫建造的时候,不可能留着一条能让外人轻易进入的入口。你说的这个洞若真是通向宫外,那它多半是被人后来凿通的。临照湖只有你姐姐入住之初叫人疏浚过……”
赋云闻言,满心不解,怔怔地问:“殿下这话何意?”
“死后又被焚尸,将面目毁尽,却留有一只簪子表明身份。你姐姐让人疏浚过湖底后,湖底出现了一个通向宫外的洞……赋云,你自己想一想,这到底说明了什么?”
穆赋云面上一凛,只觉得脚下安稳的山变成了虚浮的云。
她虚弱而害怕地扶住一旁的桃树,声线细弱地道:“我姐姐没死……她叫人开通了一条通往宫外的路,然后找了个尸体假扮自己被烧死,而她自己却远走高飞?”
在告诉她之前,梁思让一直很忐忑,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好好扶住她,给她面对的勇气……
穆赋云觉得自己刚钻出寒潭,又被迷雾围绕,始终不曾看到水落石出。
这天下的一切竟都别有用心!
“不会的!我姐姐怎么忍心!”赋云一脸恍然地攥住梁思让胸口的衣襟,凄凄惶惶地道,“是她自己选的陛下,我们全家人没有一个人逼迫她,甚至告诉过她,她若是两个都不愿,那便都拒绝好了。可她选了陛下,她对陛下是有感情的,她为何要假死离宫?”
“这便是我们要找出的真相……”
“我害怕其中的真相……”穆赋云忽然泪落如雨,“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她菩萨心肠,她知道她若是死了,就算别人不会怎样,我肯定会伤心死的。我们虽然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可是手足情深,她深知我,我亦深知她。可是她居然假死,不告诉我真相。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失声痛哭,泪水落下汇成了湖,将她心底一个隐秘的念头浮了上来:原来姐姐假死,竟比真死更令她伤心!
因为,她若真的是被人谋害而死,那姐姐就还是姐姐;
可她若真是假死逃宫,那姐姐就不再是姐姐……
世间最伤人的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而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这样伤心,亦是梁思让不曾料到的。
他自小与众皇子感情疏离,虽得皇兄关爱,却对他又感激又害怕,此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唯有紧紧地抱着,叫她知道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他,永远真情实意地守在她身旁。
赋云在泪海中挣扎一阵,也忽然看到一丝亮光,便仰头望着他道:“也许是有人逼姐姐这么做!那天晚上的那个刺客,他知道湖底的通道,也许就是他逼迫姐姐假死逃出宫去,这其中有阴谋!”
可是梁思让却想,谁会冒这样的险来绑架皇上的宠妃!
就算有人做,又怎么可能可能无欲无求,竟在“绑架”之后消失了,不提条件,没有讯息。
况且,通过他这些天的调查,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和月为了制造自己已死的假相,不惜杀了一个来京城中投靠亲戚的孤女。
和月竟有这样的狠毒决绝的心肠,也是梁思让万万没想不到,也心痛万分的!
“赋云……剩下的事交给我来调查,你不要再管了,好不好?”梁思让待赋云平静下来,便温柔地恳求。
穆赋云也害怕真相,便点一点头道:“好……那你过会儿便找人去水下看看,看那个洞到底是不是通向宫外,而后告诉我,好叫我死心。待到明天,你就带我回王府吧!”
“好。”
梁思让送她回观云阁后,便着手调查。
临照湖水底的那个洞,竟真的能通到宫外涌金河的河底——宫内一部分湖泊与水流,本就是从涌金河引来的。
梁思让回去告诉赋云,赋云心头哀戚,却又哭不出来了,只是茫然地道:“我真的有些不认识姐姐了……”
她拿出和月在杭州时,两人来往的信件。
她对这些信件极为重视,一直是走到哪里便带到哪里,即便是在突然萌发出逃婚的念头时也将它们收拾进了包袱里。
此时,她一边展示给梁思让看,一边道:“因她是庶出的女儿,我娘待她不好,将她与她娘丢在杭州的一个尼姑庵里也不去管,可她并不怨。你看这封信里……”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其中一封,指着上面娟秀的字,“她在山道上发现了一个饿昏过去的女孩,便收留在身边好好照顾,将自己最好的衣服给她穿,还教她写字。我姐姐待一个陌生人都这样好,她怎么可能想不到,她若是假死离宫,定然会连累得伺候她的人都一一遭诛!”
梁思让亦无法相信,当初倾尽全力救自己这个陌生人的和月,会因为要假死离宫,而杀害一个无辜的女子!
穆赋云擦一擦眼泪,又让他看另外一封:“这封,她说她将尼姑庵后的一片荒地开垦出来,种了一些果树与瓜菜,还说这是极有意思的事;她还说,尼姑庵里的一个师傅病了,令她明白懂医术能治病救人是件多么好的事,若有机会她也想学……”
梁思让感慨地道:“所以后来,她去空明山治病之时,便也趁机学了医术,还救了我……”
赋云怔了一下,因为其实是她见姐姐的信中提及,才对医术生出兴趣,所以当她偷偷跑到空明山看望姐姐时,便讨好起了松年先生。松年先生让她替自己誊抄手札时,她才会痛快地答应……
她正考虑着这是不是一个说出真相的好时机,梁思让忽然道:“赋云,我也不相信你姐姐会罔顾人命,这其中一定另有阴谋!”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因他相信,于三年前救自己的女孩子绝不会去杀人!
穆赋云感激于他的坚信,眼含泪花地道:“你一定要查清楚,一定要!”
“我一定会的,我答应你。”
穆赋云含泪一笑,梁思让亦将她拥得愈发紧……
相信了另有阴谋的赋云又渐渐高兴起来,待到安歇下,躺到了床上时便擦掉眼角的一点残泪道:“这是好事,至少姐姐还活着,我不会再哭了……”
梁思让凝望着她道:“今天你实在流了太多泪了,我以后绝不再不会让你这样了。”
穆赋云枕在他胸口,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罗芙花的香气,心内渐渐安稳。
她想到自己因姐姐信中的话而认真抄写松年先生的手札,因此学到医治梁思让之病的方法。他们因此结缘,虽然中间有误会与波折,可光王退婚,皇上指婚,终究还是促成了他们……
虽然终成眷属,却还是令她后怕,脑中思绪万千,不知怎么就忧心忡忡地问:“殿下,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梁思让揉着她的肩头,转过头在她发上轻轻吻了一下道:“你说。”
“得知我姐姐还活着的那一瞬间,你有没有想过……找到她后,与她……远走高飞?”
梁思让想到,那时候皇兄甚至还说过,会成全他与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