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血鼎内,侯禹又做了一个梦。
还是同样的场景,血海,红焰,和女孩。不同的是,当他发疯地追向那个蜷缩在世界尽头的女孩时,周围不再空空荡荡,而是漂浮着一颗颗如泡沫般的细小的红色水珠。随着他往前发足奔驰,水珠也在他身边若即若离地飘荡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从远方女孩的身上移开,看了一眼身侧的水珠,再一转头,世界尽头的人儿便消失了。
他骤然停下脚步,慌张地左右探望,寻找女孩的踪迹。但即便他费劲力气搜索,女孩再也没出现过。周围的红色水珠反而愈发密集,渐渐逼近,他伸手挥赶着水珠,但这一次水珠不但没有躲开,径直附在他手掌、臂膊和面庞上,甚至难以视物。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感到难以呼吸,拼命抹去脸上的水珠,好不容易睁开眼来,猛然发现身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脸小小的、身子小小的女孩。
但并不是他穷尽半生、期待再度相逢的人。
只因这个女孩的双眸并不能直透他内心,无法让他感觉喜悦,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你......你怎么在这?”他喃喃道。
这熟悉的梦境、熟悉的世界,原本只会出现他想见到的那个人,他忽然有些恼怒,认为眼前这人的出现,破坏了神圣而纯洁的梦境。不可能的......他不应该梦到其他人。
然而女孩恨恨的盯着他,面色充满怨意,薄而苍白的嘴唇不住颤抖着。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从来只是个代替品罢......”
女孩原本是哑巴的,是无法说话的,如今却以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冷漠而怨恨地开口道,“你并不相信我是她,但也不肯相信她死了,只是纯粹因为害怕失去,就要找上一个无辜的人,寻求一点可怜的精神寄托。就算没了我,也还有其他人能成为她的代替品,对吧?”
“我......”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么?
是这样吧......
大抵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可以用逃避现实的方法而得以缓解。可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就让这样的事无声无息地去代替现实,直至让痛苦的不再痛苦,不更好吗?
他从未考虑到代替品的想法,也不认为这个女孩知道他的存在。一直以来,他只是远远看着,在女孩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默默地旁观着她的生活,偶尔提供帮助。
倘若那个女孩还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也会过着像她一样的生活吧?
她忽然朝前踏了一步,离他更近,又伸出双手抓向自己的脸庞,倏然间将整块面皮都撕落下来,赫然露出血糊糊的骨肉,狰狞无比!
“看吧!我不是她,从来就不是她!脱去皮相,你还能指望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她的嘴唇仍在鼓动,惨白的牙齿混合着血肉上下启合,猛然凑到侯禹脸上,鲜血飞溅,“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你也猜得到吧,怀朔的镇兵找上门来,把我绑在柱子上,用铁水倒灌,还拿匕首一刀一刀地割着我。你既然将我看作是她,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紧接着扑过来,牙齿狠狠咬在侯禹脸上!
他感到疼痛,但更多的是恐惧,于是双手用力地推开女孩,转身便逃。可刚一提步,就狠狠撞到了一面铜墙铁壁之上,整个世界也随之沉沉地暗下去,女孩的嘶叫声不见了,但血珠还在。
周围血水扑腾,他一抹面庞,手上满是黏稠的鲜血。
他一阵失神。
是啊,为什么不去救她?
只是因为她是代替品,便不重要么?
但那时杨馥以她来要挟自己时,又为何要答应杨馥?
使者忽然幽幽地出现在他身前,皱眉道,“石世龙浴血成魔,杀人无算,但你浸在这穷奇血鼎后,倒像个傻子。”
“我本来就不是聪明人。”
侯禹长长吸了一口气,厌恶地从铜鼎里爬出,顿时感觉极不舒适,除了冷之外,更多的是因为浑身沾满血液,令他恶心反胃。
血鼎之下,穷奇的铜眼已失去光泽,如初时一般沉寂。
身后传来一道娇柔而甜腻的女声。
“他不是心魔,你们找错人了。”
一个面容娇艳、身姿窈窕的女人从大厅深处缓缓走来,她头顶着火红色的软帽,一件同样色泽的裘衣懒懒地披在身上,未系衣带,里面裹着一件光滑紧身的绸衣,显露出纤细柔软的腰肢。
当她步姿婀娜地走近时,饶是侯禹见惯红馆歌妓、青楼艳女,看到这个女人后,也忍不住怔在原地,一时看痴了。
世间女人姿态万千,各有其美,眼前的这位红衣女却似乎占尽了所有风情,身姿纤侬合度,一颦一笑间,时而柔媚,时而娇羞,绝非寻常美人可比。只见她衣领间露出的肌肤晶莹皓白,如玉似雪,再抬眼上看,是一张令明月失辉、百花羞杀的绝艳面容,眉如细翠,唇似樱红,一双明眸含情脉脉,尤是水润动人。
她离侯禹甚近,一丝幽香扑鼻而来,甜而不腻。
只是她面容皎白如月,却分不清年纪,虽如十来岁的少女般俏丽青嫩,然而眼角隐现皱痕,又似乎已有三十来许。
侯禹看得心头乱颤,忽然想到自己身处地宫,也不知这女子是何来人,不由得手指内伸,掐了掐手心肉,勉强提醒自己:这是妖女!
红衣女见他神态失仪,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轻轻一笑,转头对使者道,“他也许能成为真王麾下的得力大将,但绝不是心魔。”
使者恭谨地垂下头,竟不敢看她,“上师,是属下无能,竟找错了人,耽误上师修业。”
“也不能怪你,世上所有羯人都是心魔种,只看这种子能不能生长出来了。”红衣女望向左近人群,暴显正身处其中,她轻轻道,“譬如暴将军,遇到这穷奇血鼎,是否也会感觉不安?”
暴显同样不敢正视红衣女,低着头道,“确实如此,上师。”
“只是你们找来的这人,比其他羯人更像心魔。”红衣女又回过头,眼色妩媚地看着侯禹,“你害怕看到血?”
侯禹略略失神,挥了挥满是鲜血的袖子,才道,“是吗?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怕得要死?”他确实害怕,二十年来一直如此,一看到血,他便想到梦里的红海和火焰,渐而想到那个在世界尽头遥不可及的女孩。但他仍故作轻松,勉强笑道,“你们打算冻死我吗?”
可惜这里的人不像杨馥,当初在怀朔监牢时,他甚至都不用说话,杨馥便将身上的白氅脱下来送给他。然而在这里,即便他开口,也没人上前给他递来干净的衣袍。
红衣女颇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哦?”
“你不但害怕血,更害怕做梦,但梦里并不存在让你感到恐惧的事物,相反,那里有你最宝贵的、却又失去了的东西。”
侯禹心头一震,稍稍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盯着红衣女。
“我还知道一样事,”红衣女继续道,“你根本不愿为真王效力。”
此话一出,原本驻守在大厅左右的黑衣武士们齐齐涌上,如临大敌。使者也疾步赶至红衣女身前,正欲发声,红衣女却拦住了他,“这人对我来说还有用处,先留他一命,绑了,带到我的炼器室去。”
她话音方落,侯禹哪肯受制于人,猛然提足逼近,一手挟向红衣女颈部,另一只手则想抓住她的手臂。他料想对方虽然神神秘秘,但只是一个柔弱女子罢了,手无缚鸡之力。尽管侯禹平生不愿对女人动手,但眼下境况,也容不得他多想。
没想到红衣女见他逼近,也不避退,冷冷一笑,抬手就向他扇了一耳光。
堂堂北地第一杀手,竟没躲过这一巴掌,红衣女出手速度眼看着不快,就像是轻飘飘的一掌,但他硬是挨上了,还是迎头凑过去的。这一巴掌的力道也不大,扇在脸上,只是微辣辣地疼,然而还是将他扇懵了。
一耳光?
我怎么了?
他正发怔间,忽然感觉头重脚轻,恍恍惚惚,周围脚步声嘈杂,却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同时眼皮子也沉重得难以抬起。不一会,他发觉左右有人狠狠按住了他的肩膀,顿时受不住力,一下子跪在地上,也就此昏过去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世界,灰蒙蒙的、满是红色水珠的世界。
只是这一次没有看到撕破面皮的代替品,也没看到蜷缩在世界尽头的女孩,他看到的人竟是——
红衣女!
她正优雅地立在红色水珠间,面容依旧艳美,却令他恐惧不已。
这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地梦到了其他人?
“你还在害怕?”
红衣女娇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没有回答,只觉呼吸艰难,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困住了自己,他奋力挣扎,始终挣脱不开,低头看去时,却发现全身上下并无桎梏。
“害怕血,害怕梦,再加上害怕看到我,”红衣女嗔笑着,扳起手指一一细数,模样甚是娇俏,“唉,你担忧害怕的事儿可真不少,真不知道你平日怎么做得了杀手的活计。”
侯禹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将头扭到另一边。
他随即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竟然出现了一堵移动的红墙,再一转眼,四周竟都生出墙壁,且缓缓向他接近。红墙甫一出现,周围的水珠便也渐渐垂落,一一滴淌在他脸庞、手臂上,融化成稠密的血液,世界也不复灰蒙蒙一片,愈发暗沉。红墙愈来愈近,渐而并拢在一起,封成了一个窄小阴暗的房间。等他再度看到红衣女时,整个人陡然失重,朝后倒去,他眼睁睁看着红衣女连同周围事物向上横移。
直至身体不再沉陷后,他切切实实地躺在了一张床上,身下覆着柔和温暖的羊毛垫子,而自己也不知何时被换了一身衣衫,身上的血迹也不见了。
不远处的红墙朝外凹去,隐约间凭空生出一座炉子,火焰“嗖”地一下从炉子里扑腾冒出,房内顿时更为暖和了。
紧接着,房内不再阴暗压抑,随着炉火烧起,周围骤然明亮。
这是在现实,还是仍在梦中?
他忍不住想着。
此时红衣女起身走到床边,眼色妩媚,忽然脱掉软帽,一头乌丝轻柔地垂在肩上,更添三分艳丽,窈窕身段无一遗漏地展现在侯禹眼前,观其身材,肩柔腰细,正是难得一见的妙人儿。
但侯禹难以生出半点旖旎遐想,这可不是在青楼。
他纵然爱极了美人,可一旦面对红衣女,无论她如何甜腻作笑,柔情有加,他心内的恐惧却不减反增,愈发慌乱。
妖女。
他恨恨想着,也恨恨出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红衣女道,“我还能是什么人,你没听见他们都喊我上师么?”
唯有天师道的牛鼻子才被人尊称为上师。
“可没你这样......好看的上师。”
他盯着红女衣,极不情愿地说出了这句话。事实上他并不想这样说,可一与红衣女对视,他也瞬间失了神,脑袋里空空荡荡的,忘了本该说的话。一说完,他恼怒地咬了咬嘴唇,但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你可真会说话,”红衣女眼波流转,低声娇笑道,“男人都是一副德行,只要见了好看的女人,便当即丢了魂。”
他又哼了一声,“男人确实如此,但天师道里何时出了你这种满身妖气的女人?那些牛鼻子虽然整日胡言乱语,但也和邪魔外道沾不上边,不像你,从头到脚就见不到一点好。”
“什么才算是好?”
他一怔,是啊,什么才算是好?
像军户家里的粗俗婆娘骂骂咧咧,还是像妓馆女子见谁都喊情郎?
他说不出,只能满腹恨意地道,“总之你绝非善类,要杀要剐请便,别装模作样,鬼鬼祟祟的。”
“善类?”红衣女幽幽地叹了口气,“躺在床上和一个女人说这样的话,合适么?”她忽然俯身凑近侯禹,幽香愈浓。侯禹心内怨恨未褪,又不由自主地为之神魂颠倒。只听她低声道,“你我都不是善类,从前不是,往后也不是。你杀过人,杀过许多人,无论以何种理由来解释你杀人的原因,但无法让死人重生、亡魂超度。他们有妻儿,有父母,你每杀一个人,就会有一户人家为此伤心痛苦。你不是也有痛苦吗?你的痛苦是因为失去了一样东西,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他们一样如此。”
侯禹屏住呼吸,尽量不让那幽香挑拨心神,也极力不去看红衣女,“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世道从没变过,我不杀人,便有人来杀我。”
红衣女离他愈来愈近,她的唇也几乎凑到了侯禹的鼻尖上,说话间香气缭绕,“同样不是善类,你为何要害怕我?我们不是一样的人吗?你有罪孽,我也有罪孽,你有痛苦,我何尝没有痛苦?就像江水都朝东往,鸟雀也总是要飞向北方的,我们从前两不相识,可注定要遇到一起。”
“你注定要杀了我吗?”
侯禹勉强哼道,但目光已无法从红衣女那张美艳的脸庞上移开。
“我怎么舍得杀你?”
“你不是妖女.......”
“别叫我妖女,”红衣女倏然伸出柔指,示意侯禹噤声,“我也不是上师,你要喊我的名字。”
侯禹似乎已心迷意乱,喃喃道,“你叫什么?”
“绾儿......”
红衣女话音未落,侯禹稍一翻身,已俯在红衣女身上。低眼看去,红衣女眉眼半合,娇羞无限,脸上浮出淡淡红晕,如新花绽放,惹人怜惜。换做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看到这一幕,哪肯等待。
侯禹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但偏偏他有耐心等待。
这一等,便忘了人间冷暖,今岁几何,身旁这狭小的红壁房间、身下这温暖的方床一并消失了,眼里只剩下红衣女。
他低声呢喃道,“妖女......”
红衣女已闭上双眸,回应道,“叫我绾儿,绾儿......”
但他仍坚持道,“妖女。”
“是绾儿......”
“妖女!”侯禹忽然挺身,双手掐在红衣女细脖上,面如赤红,“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我们不是一路人,从来都不是!”
红衣女脸色陡变,然而任凭她如何挣扎,侯禹的双手如同铁箍般卡在她的脖子上,始终挣脱不开。她呼吸愈发低促,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眼见就要死了。
可惜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身下的女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萎缩,触手的肌肤很快变得干皱而暗黄,就连她那张艳美的面容也在一瞬间只剩下皱巴巴的皮包骨,眼孔深陷,颧骨高突,异常惊悚可怖。
再过一息,皮肉竟都不见了,徒留一具骷髅。
“啪——”
这具骷髅承再也受不住侯禹的压迫,随着一声轻响,顿时连同绸衣玉簪一道化作齑粉。
红颜枯骨......
他脸上才露出惊诧之色,身躯已无法动弹,眼里的世界又开始旋转,他跌到了一处铜柱前,被紧紧缚在其上,全身依旧满是血液,衣袍也未被换过,紧紧黏在身上。
眼里的一切忽暗忽明,直至四周阴冷冷的沉寂后,他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石洞内,周围暗红色的岩石上,被人涂上无数难以形容的符号,像是天师道的符文,却充塞着诡异邪毒的意味。
不远处有一座火炉,火炉旁是一张铁铸圆桌,桌上则摆放着各种形状怪异的刀具和器皿。
红衣女就站在他身前数步远处,静静地看着他,面色已不复当初的媚态,略显惊异,但更多的是怨毒。她从圆桌上拾起一柄铸成月牙状的黑色匕首,缓缓放进一个器皿里。器皿里盛着一种深绿色的、浓稠的液体,匕首才浸泡一会,提出来时,刀身已成幽绿色。
“我有些小瞧你了,”红衣女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失望,“世上男人也并非全是一个德行,你确实好色,但不愚蠢。”
侯禹道,“我没你想得那么聪明,而且算错了一件事。”
“哪件事?”
“你不一定是妖女,”侯禹摇头叹道,“或许是个老妖婆,已经活了七八十岁,甚至更久,谁知道呢?你就只会点妖法,平日装成美人模样,去了那副皮囊后也不知是个什么丑东西。难怪你的手下人都不敢抬头看你,只因他们见过你真正的样貌,我说得对么?”
红衣女的俏脸上凝上一层寒霜,冰冷冷地盯着侯禹。
果然,世间女人全都一样,一旦你诋损其容颜,便是触犯了她的逆鳞。除此外,即便你骂她是妖女,她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