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五......年......”
那人再说了一遍,纪珩佯装没听清,强笑着又问了一回,再次得到同样的答案后,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原来,他刚刚的那一场梦是真的!
纪珩印证了心中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穿越了。
这样荒谬的事情居然被他撞上了,心中虽然万分不可思议,但摆在面前的事实却让他无法辩驳。
一时间,几十年来所知所学在这个荒诞的事实面前瞬间破碎,纪珩的内心顿时无比惶恐。
许久,他才从浑噩的情绪中慢慢冷静过来,看着月色下婆娑的树影,他陷入了沉思。
按照梦中的记忆,所谓的光和五年,就是公元182年,此时正值东汉末年,汉灵帝在位第十五个年头,而纪珩似乎是穿越到了一位同名同姓的青年身上。
这位和他同名的纪珩,表字伯彦,年方二十,刚及冠,出身于荥阳纪氏。
说起来,这荥阳纪氏颇有渊源,乃汉高祖刘邦的心腹将领纪信后裔。
公元前204年,项羽出兵攻打荥阳,当时荥阳城内缺粮,士卒疲敝,身处荥阳的刘邦万分着急,危难之际,陈平献诈降计,亲自写降书派人送交项羽,说汉王当夜将出东门投降,而背地里却让城中的妇女以及模样与刘邦相仿的纪信假扮汉王乘车在约定时间一同出东门,刘邦则趁机逃脱。
假汉王被项羽识破,纪信被俘。当时项羽大怒,问纪信:“你是何人,敢冒充汉王?”
纪信临危不惧,泰然应答道:“我乃汉将纪信。”
项羽见其忠心,有意招降,但纪信拒绝,被项羽以火刑处决。
后来刘邦得天下,不忘纪信舍身之忠义,便将纪信家乡从阆中县分出,赐名“安汉”。
纪信家乡虽然在阆中,但他是在荥阳就义,汉立之后他的子嗣便迁来荥阳定居,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的荥阳纪氏,纪珩便是纪氏一个旁支的子弟。
开汉之初,荥阳纪氏因纪信之功得享忠义之名烜赫一时,然而世随时移,先有七国之乱,后有王莽篡汉,再又有光武复汉,到如今历时近四百年,纪氏门庭早已衰败,作为旁支的纪珩一家,则更是清贫。
数年前天下大疫,纪珩的父亲不幸染疾故去,只剩他和年近半百的母亲相依为命,日子便愈发难熬。
纪氏本也算将门后裔,历代家学传承,后辈精习武艺,不过中原承平日久,重文轻武之风盛行之下,到了纪珩这一代,在父亲的督促下他早年倒是学了些技击之术,而这几年日子越发难熬,纪珩便也弃武,折节读书,打算日后在县中求个佐吏谋生。
他也算勤奋,每日在家手不释卷,到了夜间,虽家中贫困点不起油灯,也依旧常于月下诵读,只是今日似乎疲乏,读着读着竟然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便是现在的纪珩了。
回忆刚才的梦,原主人短暂的一生走马观花般从纪珩脑海掠过,纪珩仿佛重活了一世,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由长叹一声。
“吾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一个妇人的声音突然响起。
纪珩微微一愣,才意识到纪母就在院中,刚才就是纪母告诉他现在是光和五年。此时她正看着自己,或许是自己这突然一叹让她感到担忧。
纪珩轻咳一声,借着夜色掩饰脸上的不自然,勉强说道:“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纪母虽是觉得儿子今晚有些异常,却没有深究,只是关怀道:“既是累了,早些休息吧。”
纪珩点点头,回道:“母亲也早些休息吧。”
说罢,起身便朝着身后的屋子闷头走去。
他虽然继承了原主人的记忆,但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又担心在纪母面前露马脚,所以借故匆忙离开。
凭着原主人的记忆,他轻车熟路的来到了自己的卧室,室内黑灯瞎火,他却仿佛早已熟悉。
看到月色下的卧榻,纪珩紧绷的身体突然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一下倒在铺盖上,紧紧裹住身体,但他并没有一点睡意,目光只是死死盯着漆黑的屋顶,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袭上他的心头。
纪珩是个老师,还是个教语文的,对历史自然有一些了解。
公元182年,光和五年,这距离汉末的动乱已经没剩几年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一年,三分天下有其一的东吴大帝孙权刚出生,而名传千古的贤相诸葛孔明已满一岁;这一年,距离搅乱大汉四百年国运的黄巾起义,只剩下两年了......
......
刺眼的日光穿透窗户照进卧室,纪珩从迷梦中醒来。
昨夜在忐忑的情绪中熬到很晚,他终究还是睡去,此时醒转,大脑在清晨的空气中无比清醒,他的心绪反而冷静下来。
昨晚他想了很久,既然天意让他重活一世,那么他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想透彻之后,他终于松了口气。
昨晚天黑,他没能仔细看自己的卧室,此时从榻上爬起,才发现自己这个卧室真可算陋室,屋里除了一张卧榻——榻上放着一卷竹简以及一床缝缝补补无数次的铺盖外,唯有墙上挂着一柄长剑,其他再无陈设。
虽然继承了前人的记忆后他早知这结果,但是亲眼看到之后他的心情还是非常沉重。
前世网上很多穿越小说,主角穿越到古代就算不是王侯将相,至少也是个地主老财,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可他这家境,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难道自己不是主角?纪珩抚额哀叹。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算不是主角,也要相信自己是主角,没有强大的信念,恐怕活不长久。
纪珩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缓步走出卧室,来到堂屋。
他家的堂屋不算大,但相比他的卧室要宽敞一些,屋子中间有一条长案,案上有一个神龛,摆的是纪氏祖宗和纪珩父亲的灵牌。
纪珩当初折节读书,便是在父亲染疾去世后。
他一边闭门读书,一边替父亲服丧。
汉以孝治天下,这时代对于个人的孝道是非常重视的。
汉武帝时采纳董仲舒的建议于元光元年下诏郡国每年察举孝者、廉者各一人。不久,这种察举就通称为举孝廉,并成为汉代察举制中最为重要的岁举科目,东汉以及后来的多个朝代都是沿用此制,历史上很多名公巨卿也都是通过这种途径当的官。
纪珩自读书之后,耳濡目染,和当今的大多文士一般,对于自身的名声极为看重,所以在孝道之上,更加恪守为人子的本份。
说起来,纪珩家虽然清贫,但他家这间屋子却还算不错,整个屋子一共有三间卧室和一间堂屋,外面还有篱笆圈出的一块院子,乡里尚有田产几十亩,都是父亲在世时留下的产业,可见他家也曾阔过。
只可惜他的父亲早亡,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因他当初年幼,未及理事,所以这几年坐吃山空,家资已拙荆见肘。
他进了堂屋,纪母早将朝食做好,喊他食用。
纪珩有些惭愧,自己昨天睡得晚,以至今天起得也晚了些。然则纪母毫无责怪之意,满脸尽是关切。
纪珩听到纪母呼唤,不敢怠慢,赶紧准备洗漱。
在卫生方面,古人和后世差别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特别是口腔卫生。
《史记·仓公传》中就指出了引起齲牙(蛀牙)的原因是“食而不漱”,《礼记》言:“鸡初鸣,咸盥嗽。”说明清洗口腔的习惯古时民间已有。
在纪珩的印象中,时人洗涤牙齿多用盐水漱口。不过他此时的家清贫到连晚上点油灯的钱都出不起,更毋论用精贵的盐洗漱。
纪珩凭着记忆来到院中的水井前,井边的一块方石上放着竹罐,罐中就存放着他刷牙的工具——一根小柳枝。
小柳枝枝头的树皮被剥开,露出里面的纤维,看起来和后世的刷子已经有几分形似。
虽是简陋,但纪珩也不好讲究太多,按照“惯例”快速解决洗漱,便到屋中和母亲一起用朝食。
看到席上的朝食,纪珩却是愣住了。这所谓的朝食,是两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稀粥,另有一小碟豆酱佐食,就这点份量,哪里能吃饱两个成年人。
看来,自家的清贫要比想象中更严重呀!
纪珩正思量之间,纪母道:“去岁不丰,家中余粮无多,吾儿且忍耐,待开春之后,饱腹当无忧。”
此时正值正月,春节的气氛刚过没多久,然则这时候不比后世,气温还很低,河里还结着冰,纪母所说的开春,是指天回暖后,到时候万物复苏,乡间野菜也不少。
根据原主人的记忆,纪珩家里还有几十亩田地,自纪父去世之后,田地便托给族人助耕,纪珩到耕作的时候也少不得去劳作一番,不过收获之后要分一部分给助耕的族人,所得其实并不多。
纪母说饱腹当无忧,对此纪珩是持怀疑态度的。
按照纪珩的印象,此世类似他家这般的人家每天只吃两顿饭,因考虑到朝食为一天之始,一般早饭会吃得多一些,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吃点晚饭,而如今他的朝食仅有稀饭,可见家里缺粮是比较严重的。
纪母虽然出言宽慰他,纪珩却并不放心:“到开春还有月余,珩岂能让母亲挨饿!用过朝食之后,珩便将配剑典卖换些口粮,也好挨到天暖,再想他法。”
纪珩自幼习武,家里原配有一柄环首刀,后来他折节读书,认为文士佩刀不合身份,便卖了刀换了剑。
纪珩思来想去,能够快速解决粮食问题的也只有卖佩剑了,他家现在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却不想他刚提出卖剑的想法,便见纪母面色一正,微愠道:“休要胡说,剑乃君子武备,吾儿当为君子,岂能轻言卖剑,勿复此言。”
纪珩想不到纪母会因卖剑而动怒,暗想纪母看来是个性格刚强的人,当下只能讷讷称是。
“母亲说的是,然则孩儿可以挨饿,却万不能让母亲挨饿,用过朝食后,珩便去向仲父家借些米粮,也好支应一些时日。”记忆中的纪珩,对待母亲是非常恭敬的,所以纪珩一言一行努力模仿原主人,唯恐露出马脚,毕竟,这可是和他朝夕相处的人。
他刚提到的仲父,是纪父的兄弟。
古时以伯(孟)、仲、叔、季来代表兄弟的排行,伯为长子,仲为次子,叔为三子,季排行最末。纪珩字伯彦,意思就是他是家里的老大,事实上他还有一个弟弟,只是不幸早夭。在这个年月,他能长到及冠实属不易。
在纪珩的记忆中,这个仲父虽然和自家关系亲近,但也不是很富裕。然而此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试试看,总不能真的每天食不果腹。
纪母听了纪珩的话,叹道:“如今世道不安,恐怕你仲父家亦无余粮......也罢,吾儿去试试吧。”